茶水沸烫，一袅白气从青色茶碗蒸腾起来，将矮几上方端着的白皙面庞氤氲出一片绯色。
余采薇只觉再这么坐下去，她就要脱妆了。头上的凤钗一晃，转头问道：“怎么还不开始？”
侍女愜儿跪坐在她右后，身后有成排的矮几，矮几和矮几之间并未给她这样的胖姑娘留出充足的空间。
又加上她今日穿了件十分勒肉的新衣，二两胸脯几乎要从衣服里掉出来，行动更加局促。
趁着问话她方蹭着往前跪了跪，答道：“安家小娘子还没来。”
于采薇坐在高台右侧最下的末位，高台分成三层，前两层分别放着十个成排的矮几，中间两几留出一条过道，将最高处中间的人亮出来，正对上秋射场地。
她往上瞅了瞅，每个几旁都坐着人，河西节度使安思远的夫人柳氏，正坐在高处最中间。
所谓的安家小娘子，不外乎就是安思远和柳氏的女儿。
余采薇心下叹道，安家小娘子竟能娇纵至此，让整个秋射大会都等她。真是福分不浅。
大会场地在一片黄绿相间的草原上，一边连着樟子松林，一边是高台，剩下两边站满了人。方眼看去，花花绿绿一片，无一不是盛装出席。
有少年不时在场中骑马飞驰，所经之处，一片少女喧腾。
余采薇无心观赏，她来此只是想找个人把她杀死。
符合内测玩家身份、合眼缘，满足这两点，她就愿意无条件被杀。
她的游戏金、经验值、血包、技能，包括还没打开的盲盒智囊袋等等等等，通通双手奉上。
至于怎么找到这个内测玩家，她并不想费劲去研究，只要她自曝，周围一定会有一大波玩家，或明或暗，来取她的项上人头。
她会死在谁的手上呢？
可能是在坐这些勋贵家的夫人娘子，也可能是她近前的侍女。
想到此她不由瞥了一眼侍女愜儿，只见她一只手摸索上矮几，在她眼皮底下将一块糖糕藏进了袖子里。
……
自曝并不难，只要迷惑发言即可。但要是不明不白就这么便宜了不相干的人，那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
她要找到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去死的人。
愜儿做贼心虚，扭动着她大肉粽子一般的身体，悄声道：“都说今年这场秋射大会，就是专门为安家小娘子选婿办的。”
说着她啧了下，忽一愣，呆看着远处，急道：“来了来了。”
余采薇顺着看去，远远便瞧见几人骑马而来。
当头的是一位女娘，头发似垂云倾斜，额上戴着珍珠垂帘挖顶帷帽，身穿白衣红裙，骑着一匹枣红高头大马，从会场溜边小跑过来。
不知是帷帽垂帘乱摇，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还是什么物事颠地叮铃叮铃，由远及近，响得越来越真切。
她才要问安小娘子名字，坐中谁却说了句：“帷帽早就过时，我家中有一顶，是用孔雀翎羽依着孔雀样子做的，戴上真如孔雀立在头上。母亲嫌太张扬，不让戴罢了。”
又一女声与她附和，嬉笑道：“你瞧她脖子上还戴着串铃铛，这下谁还分的清哪个是骆驼。”
两个笑成一团。
余采薇开着“顺风耳”技能，循着声音看过去，是最左第二排角落的两个女娘。
穿的衣服跟愜儿大差不差，说是现下最时兴的齐胸襦裙，就是要勒胸才好看。脑袋上插的像个花盆，转头间被光照的金碧辉煌。
余采薇对这种一眼npc的毫无兴趣。
只听咚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响，秋场宣布大会开始了。
英姿勃发的少年们一一骑马背弓上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去。
唯独安小娘子背对着射场，正朝高台快步走来，一近前就被位胖胖的绿衣夫人捉住了手，带着往高处去。
她身形高挑，即便裙摆遮挡，只轻轻巧巧，一步一跃，便到了高处。
“对不住大家，我来晚了～”
她小声道，生怕打扰了大家看比赛。但饶是如此小心，脸上也并无歉色，粉面朱唇，不笑的时候还有几分温柔恬静，笑起来却是十分俏皮天真。
余采薇对美人向来没什么抵抗力，只听柳氏对着落座的安小娘子嗔怪道：“怎得来的这么晚？”
她答：“原是早早就出门的，路上被一台戏绊住了。”
柳氏左后的老妇道：“什么戏台搭在路中央，这可办的不好。”
她听声一笑：“就是说呢。”
柳氏气道：“什么戏台绊住，她是看戏看忘了时辰。”
老妇“哎哟”一声，忙道：“那可使不得。”片刻又道：“什么戏这么好看？”
安小娘子知无不答，道：“叫怜香伴，讲的是……你不会喜欢看的。”
余采薇给听笑了。
她自付，怜香伴不是明清戏吗？现在不是唐朝安史之乱以前吗？
转念一想，游戏可能是架空唐朝，架空这就没法说理去了，这个不能当作她不是npc的证据。
柳氏不悦道：“什么好戏，名字能起得这样刁钻。多半不是她胡诌的，也看不得。”
安小娘子咯咯一笑。
老妇怪道：“姑娘改改吧，往后就是人妇了，可不敢再这么总说混话。”
总说混话？
什么混话？
余采薇心道：“单是看这个出厂配置，就不能是个npc，若戏名也是她编的，便能坐实她也是玩家的身份。”
柳氏却不理这个女儿了，越过安小娘子同旁人说话。安小娘子的手又被先头领她那位绿衣夫人牵住。
“莲生你快瞧瞧，哪个好？”绿夫人激动地指向射场，恨不能自己年轻个十几二十岁。
“那个那个，脸蛋白净的那个，喜不喜欢？”
余采薇开着八倍镜视野，顺着绿衣夫人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长得白皙俊俏，在一群灰扑扑的武夫中显得尤其扎眼。
“还有那个。”绿夫人却似故意顿了下，古怪道：“你若看上，婶娘找他家大人说去。”
余采薇再看去，一浓眉阔面少年正在马上搭弓，正要三箭齐发。
可安小娘子分明看的是另一边，一位身量稍小的黑衣少年。
片刻后，场上一声惊呼。
“龙庭镶！三发三中！”
“阎令月！三发三中！”
鼓声大作。
安小娘子蹭一下站了起来，激动道：“射得好！”
众人皆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一惊之余，角落里那两个嚼舌根的又开始了。
“嫁不嫁得成还不知道呢，生怕人不知道似的。”
余采薇看见这俩npc就烦，要不是她不准备活了，定要找个由头将这俩个修理一番。
她暗暗出神，袖子却被压住了，扯了一扯，才发现是被愜儿拉住了，正要发作，却听愜儿小声道：“我怎么听见刚才场上喊咱们大姑娘的名字？”
“什么名字？”
“阎……令月？”
余采薇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却没注意到这个。
她问：“你家大姑娘不是因她父亲纳我做妾，离家出家了吗？”
愜儿忽直了直腰，声音也大了些，道：“她一个姑娘家能走到哪里去。我也是听说的，说她就在凉州城，认了城东舞剑的孙二娘做师父，就住在孙二娘家里。”
余采薇“奥”了声，见愜儿同她拿起腔调，好像她不知此事是她有罪一样，没好气道：“关我屁事。她亲娘老子都不管，我一个不受待见的姨娘，还能操她这门心不成？”
愜儿被斥的没声，复又扭动着身体往后缩了缩。
但凡提到自己的处境，余采薇就又不想活了。
选角色的时候，她是照着武则天的配置选的，美貌，智慧，野心，出身，可一进游戏她在选妃阶段就败了。
皇帝醉心音乐歌舞，专要找那能加入他歌舞团的。
原当是棋差一招，谁知步步是坑。最后竟然跌了个大跟头，落到要给人做妾才将命苟住。
绿夫人总是不肯罢休，又向安小娘子道：“婶娘跟你说，男人长得漂亮没用，越漂亮的越拿自己当回事，正经地方全指望不上，还一堆矫情病。你再好好看看，咱们凉州的儿郎个顶个的有担当。”
安小娘子噗呲一笑，抬头就给仔细挑上了。
绿夫人见她看了半晌，心急道：“哪个哪个？你指给婶娘。”
安小娘子似是思量再三，忽一笑，抬手真就指了一个。
惊的柳氏差点魂没掉。
众人齐齐望去，起身伸长脖子去辨认，只嫌隔得太远看不清楚。坐中有人惊道：“不是龙庭镶。”
绿夫人听声乐了，丢了安小娘子，提裙跑到场边去看，她想看看到底是谁家儿郎，跟着又有几位娘子也去了。
在这不怎么长的等待中，安小娘子脑门都要被柳氏瞪穿了。
不多时绿夫人大笑着回来，对众人道：“你们猜莲生指的是谁？”
柳氏气道：“是谁？”
绿夫人扶着腰，好不容易止住笑，道：“是阎参将家的大姑娘，叫阎令月。”
众人轰然大笑。
柳氏头疼不已。
她道：“莲生无知，被她阿耶娇纵惯了。惯爱说笑。”
谁知安小娘子却道：“我没有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