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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

  走出地道,阳光灿烂地打在人身上,热度瞬间攀上皮肤,驱走如蛆附骨的阴寒之气。

  长宁仰头看向天空,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有一种活过来的错觉。

  “长宁……陛下,您还好吗?”

  一道担忧的温和男声从旁传来,长宁转头看去,是左相之子晏时。

  他站在一旁,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的样子,温润俊秀的眉眼中露出熟悉的关切表情。

  长宁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她侧过脸,若无其事地说:“我无事。”

  “可陛下,你的手在流血。”晏时上前一步,想要握起她的手。

  长宁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她的掌心被划破,正汩汩流出血,滴落在地。

  她翻过手,握住手心,将伤口藏起:“无事,你退下吧。”

  晏时没有走,而是深深地看着她:“长宁,我虽不知这些时日宫中发生何事,但若你需要,我一直都在。”

  然后他退后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臣告退。”

  长宁目送晏时走远,像是打翻了调味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回到寝宫,让侍女处理了伤口,换了一身衣服。

  然后她打起精神,乘坐步辇到了前朝,这里右相正带领下属处理公务。

  太子叛乱,先皇暴毙,女皇登基,接二连三的巨变让朝中众臣忙着站队抢利益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天下苍生。

  一时间,国事堆积如山。

  且不提各地旱灾水害瘟疫饥荒等无足轻重的小事,南荒野人侵扰边疆,塞北蛮族南下打草谷,东瀛海贼上岸劫掠,这些也早都司空见惯。

  真正重要的是太子叛党一脉被从朝堂连根拔起,权力真空由哪方填补?

  第二重要的是,说叛党谁才是叛党?

  曾摆明车马支持太子的大臣算,与太子有亲缘姻亲的算,与太子诗词相和的算,三节两寿往东宫送过礼的也要算。

  那支持太子叛党政策的算不算?即使这政策利国利民,当时备受先皇赞誉。

  那曾与太子说过话的算不算?即使只是散朝时在人来人往的大殿前恭敬行礼问好。

  像是把一块热气腾腾的滴血肥肉放在滴着涎水的饿狼面前,又像是身上被捅一刀后扔进了鲨鱼群。

  这场清算渐渐变了味。

  拉下去一个尚书,就能在朝堂上腾出好一片职位;扳倒一个大族,就能崛起新的豪富家族。

  ——甚至负责抄家的小官小吏也能受益。奢靡如斯,连糊窗户的窗纱都是稀罕物,随便在地上刮刮就是二两金粉。

  连兵痞都能分润到点好处。

  不敢碰贵女,但那些比小户女漂亮多的大家婢们,摸两把总没关系吧?

  在这场疯癫的狂欢中,有人在台下拿着棍棒刀枪厮杀不止,有人安居高台,手握判官笔,轻易决定他人生死存亡。

  但这裁决者本该是皇帝,而有人欺新皇年幼无知,窃取了这权柄。

  比如说,右相。

  见到长宁来到,右相愣了愣,然后带领诸位属官参差不齐地向她行礼。

  长宁坐在上首,捧着茶杯,用盖碗一下下拂着滚烫茶水。

  右相率先开口:“不知陛下来此所为何事?”

  长宁说:“诸位辛苦,朕来看看太子叛乱案的犯人。把他们从天牢提过来,朕要亲眼瞧瞧太子叛党都是些什么人。”

  右相没动,圆滑地说:“都是些腌臜人物,不值得陛下脏了眼睛。”

  其他大臣也不动,门口的小吏本来想去天牢传话提人,见状犹豫了一下,最后站回原地,垂手肃立。

  作为皇帝却连臣属都指挥不动,长宁把盖碗一扔,盯着右相,说:“朕不是来征求尔等意见的,这是朕的命令,尔等是想要叛命吗?”

  这话说得有些重,下首的臣子们坐不住了,互相看看,想要起身请罪。

  但右相坐着不动,面色沉了些。

  “这是陛下的命令,还是——”他向太庙的方向拱手行礼,“神君的意思?”

  长宁说:“有区别吗?神君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神君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若是右相不信,大可亲自去地宫问神君。”

  右相当然是不敢去地宫的。

  从来没有人活着走出地宫,除了这位长宁公主。其他人胆敢闯入地宫,都会被神君杀死吞噬。

  即使是先皇,也要供奉足够多的活人祭品,待神君餍足后,方敢下去觐见。

  而神君平日里很少离开地宫,更不用说召见群臣。他对活人感兴趣,但对人间事没有任何兴趣。

  皇帝于他也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用来收集活祭牺牲的工具。

  他并不在乎龙椅上坐着谁,也不在乎朝堂上有哪些臣子。只要他们足够听话就行,不听话也没关系,换一拨就好了。

  右相神色变幻不定,他当然不想臣服于这个幸运的小女孩,可安插在太庙附近的暗探亲眼看见长宁多次进入地宫后安然无恙地出来。

  也许在神君眼中,这个小公主真有什么独特之处……

  见右相脸色越来越沉,长宁催促道:“右相还有什么问题吗?”

  右相看了长宁一眼,起身行礼:“微臣遵命,这就派人将叛臣贼子提出天牢。”

  这次,门口的小吏终于不用纠结听谁的话了。

  不多时,长长一队拖着脚镣手铐的犯人被押了过来,乌压压跪满堂前空地。

  这些人有老有小,头发蓬乱,赤脚披发,血迹斑斑。虽然衣衫褴褛,但隐约可见破布上精致细密的刺绣。

  他们跪在地上,被狱卒呵斥着不许抬头,偶尔发出憋不住的抽泣与痛吟。

  长宁独自走下台阶,缓步行于犯人之间。

  右相不快地抬抬下巴示意,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跟了上去,护卫在长宁身周,以防有犯人暴起伤人。

  跪着的人里有没被牢狱消磨掉意气的,趁狱卒不备偷偷抬起眼睛,看到明黄色袍角从面前经过。

  长袍下的靴子尺寸秀气得惊人,但这不是重点,靴面上绣着一条五爪金龙。

  这个犯人眼睛瞪大,他突然朝前扑去,一把抱住靴子主人,哭号着说:

  “陛下!陛下!我家是冤枉的!我们不是太子叛党,求陛下明鉴!”

  这个胆大妄为的狂徒立刻被侍卫控制住,从女皇腿上扒了下来。侍卫下手不轻,打得他鼻青脸肿,牙和着血喷出。

  长宁往后退了两步,袍角和靴子上被溅了几滴血。

  她有点受惊,但不太多,而侍卫们还在当着她的面暴打这个犯人,仿佛要将他当场打死。

  “够了,住手。”长宁说。

  侍卫们停下手,看看长宁,又看看右相,手里拽着烂泥般的犯人,不知该不该继续打。

  右相表情不快,显然对侍卫的停手很不满。

  侍卫们一震,决定忽略皇帝的话,继续殴打犯人。

  还没下手,长宁又说:“朕不喜欢话说两遍,不然,今日你们随我一起前往地宫。”

  侍卫们立刻停下动作,恭恭敬敬地将犯人放在长宁面前,甚至摆了个方便回话的姿势。

  右相:……

  长宁蹲下,问犯人:“你是哪家的人?”

  犯人满口鲜血,口齿不清地说:“方家,臣是方家的。”

  长宁说:“朕记得,先皇曾赞誉方家乃是忠义之家,方家诸子皆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

  她站起来,转头对右相说:“朕相信先皇的判断,方家不会是太子叛党,放了吧。”

  地上的方家人眼睛一亮,而右相绷着脸,一拱手说:“陛下,国之栋梁也有腐朽时,臣等已掌握方家参与叛乱的确凿证据,方家不可放。”

  长宁沉吟:“这样啊……”

  就在方家人神情越来越黯然之时,长宁又说:“犯人就这么刑讯而死也过于浪费,不如由朕带到地宫,交由神君处置。”

  现场所有人都被震到了,地上的犯人甚至发出绝望的哀嚎,而狱卒还沉浸在震惊中,竟忘记去制止。

  右相犹疑道:“这,是否有些过于劳烦神君……”

  长宁神情轻松:“不会,我相信神君会很满意。”

  那个方家子颓然倒地,此前强行压抑下的胸腑剧痛此时加倍卷土重来,痛得他几乎要死去。

  他还活着,但他恨不得当场死去。

  是他害得全族死无全尸……

  长宁命令侍卫和狱卒将犯人们都押送到太庙,犯人们发出的凄厉哭嚎甚至比法场的都惨烈。

  而她面不改色,神情与在御花园赏花时别无二致。

  身后的右相轻蔑又惧怕地看着她:此女不过如此,只是依仗神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