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晴岚如缥缈的云烟,萦绕在山间的宫殿之上。
钟姚远远地就看见了一道修长人影,正穿过横跨两座楼阁的空中廊桥慢慢走来,脚下的步伐就如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从容不迫,冷静优雅。
但钟姚知道,这只是外表附带的欺骗性,那副温柔美丽的皮囊下,其实是个残害同门的不折不扣的疯子。
要不是有苏英长老护着,他早就被关入地牢,再逐出玄云宗了。
可就算钟姚内心再不情愿,再心惊胆战,掌门的吩咐他不敢不从。
他是服侍江如练的贴身弟子,既然江如练让他来接延陵忧,那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见到延陵忧后,他还是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延陵师兄”,然后才小心翼翼道:“是掌门让我来接你的,他现在搬到濯清殿住了。”
江如练先前一直住在停云殿,那处通常是历代掌门住的地方。
现在他搬到位置相对偏僻宁静的濯清殿,钟姚觉得这可能是掌门有意为之。
其实从这次陆师兄的事情就看得出,掌门放手让以裴长老为首的几位长老全权处理,大概也是出于想渐渐放权的打算。
可从他的反应来看,似乎不太满意处理结果。
毕竟,掌门一向把玄云宗的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玄云宗出了这种内部失职的事,再加上长老们护短地轻拿轻放,未免太难看,要是被其他宗门知晓,岂不笑掉大牙。
然而结果已经尘埃落定,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吩咐下去无论是谁,对外都不要乱传这件事。
钟姚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走上了空中廊桥,延陵忧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前面。
他赶紧晃晃脑袋回神,正想找补两句,却见延陵忧忽然在廊桥上停了下来,侧目望向外面,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钟姚好奇地凑上前,伸长脖子往外望。
就在这时,春风轻柔地托着一片花瓣悠悠飘远,他的视线也跟着那片花瓣飞舞,然后落到了不远处的两道人影身上。
哟,这不是陆师兄和沈小师妹嘛!
小师妹尽管穿着一身朴素的白衣,却依旧那么好看,清清冷冷地站在满地的绯红落花中,让人想起春樱上那一抹薄薄的积雪。
可惜这捧花上雪,只撒向陆师兄。
因为隔得不远,两人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钟姚听了一会儿,就诧异地发现实际场面怎么和他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小师妹单方面地喜欢陆师兄这件事,在整个玄云宗,毫不夸张地说,是连路过的狗都有所耳闻的程度。
所以他预想中的画面应该是小师妹缠着陆师兄不放,然后被对方冷酷拒绝。
但现实却让他大吃一惊!
怎么看起来死缠烂打的那方竟然变成了陆师兄,小师妹反倒站在对面,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
难道他眼睛出问题了?!
钟姚不信邪地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好嘛,还真没看错。
沈枢星没想到陆清闲会这么倔。
说不让她走,真就不让她走。
他是驴吗?
两人相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沈枢星先败下阵来,谁让她确实打不过陆清闲。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巴微微抬起:“有话快说,我还要去器艺堂修剑呢。”
众所周知,器艺堂每天接单是有名额限制的,去晚了就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
她这几乎算是明示了,希望陆清闲听得进去人话。
闻言,陆清闲目光失落地闪动了一下,敏锐地留意到沈枢星现在甚至连一声师兄都不愿意喊他了。
忽然想到什么,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胸膛,那上面被沈枢星用匕首划伤的伤口已经愈合。
他的确没想到她会那样生气、伤心,他以为她会理解自己先去救冰冰。
毕竟在那种情况下,他只能做出那种选择。
其实那天晚上,他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问她。
“你......和延陵师弟是怎么回事?那天我看见你们......”
趁着这个机会,陆清闲将没来得及弄清楚的疑虑问了出来。
但后半句却像根扎心的鱼刺,死死哽在了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就这?
沈枢星没想到这人憋了半天,居然就憋出了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起初她还在认真思考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忽然脑子里灵光乍现,想这么多干嘛。
反正延陵忧吃了情蛊,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对她情根深种。
于是懒得找借口的沈枢星站在落花中,伸手扒拉掉脑袋上的花瓣,轻轻一笑。
“他喜欢我。”
-
啥?!
沈枢星这句话传到了廊桥上两人的耳朵里,出乎意料,反响最剧烈的居然是吃瓜群众钟姚。
他整个人都震惊了,嘴巴张得里面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
延陵忧常年和苏英长老居住在木樨谷,一年到头难得踏进玄云宗主峰几次,行踪神秘。
不过有时弟子们外出做任务,偶尔会碰见这位师兄。
没人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无一例外没有人敢上前主动打招呼。
肉眼可见,他总是孤身一人,独来独往,没有朋友,也从没见过他和谁亲近过。
而沈小师妹竟然不怕死地信口开河乱说话,她怕不是疯了吧。
钟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战战兢兢地去瞄延陵忧的反应。
这一看却让他目瞪狗呆,身旁人伫立在窗口前,脸上一点生气的迹象都没有,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造谣了。
然而俗话说得好——
越是平静祥和的外表下,可能就正酝酿着越猛烈的风暴。
想到这儿,钟姚两眼一黑。
即使他对沈枢星是有那么点好感,也不能任由她如此胡来,牵连到其他同门和自己怎么办。
“我这就去教训教训沈师妹,告诉她乱说话的后果!”
他刚走出去半步,后面蓦地响起了延陵忧的声音:“谁让你去的。”
那嗓音透着冷冷的寒意。
就在这个瞬间,空气突然变得无比沉重,让他感觉到仿佛被掐着脖子般的窒息。
钟姚心猛地颤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就见延陵忧正冷眼瞧着他,眸光阴沉沉的,令人畏惧。
他急忙辩解:“可沈师妹骗……”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插手了?”延陵忧略带嘲讽地打断了他。
钟姚听出了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 “师兄你可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摸不清延陵忧对于沈枢星的态度,但既然人家都发话嫌他多管闲事了,他又不傻,肯定不管了。
“掌门还等着呢,师兄我们快走吧。”他赶忙顺势转移了话题。
随着话音落下,胸膛间一轻,那股让人窒息的感觉逐渐散去。
发现能顺畅呼吸后,钟姚一颗倍感煎熬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一阵微风吹过,后背凉飕飕的,他这才发现自己紧张得衣服都湿了。
胆寒之余,他忍不住琢磨起来。
难道......沈师妹说的是真的?
等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延陵忧已经走了,他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拔腿跟了上去。
而底下不远处的石拱桥头,陆清闲还没从沈枢星这句“他喜欢我”带来的巨大震惊中回过神。
怎么可能?
延陵忧那种人怎么会......
“那你呢?”他不死心。
“你自己心里应该有答案了吧,何必问我。”沈枢星说。
“可你以前总是……”
“人是会变的,陆师兄。”
陆清闲愕然失语。
许久后,当他抬起眸子想追问,想质疑,却发现哪里还有沈枢星的影子,只有一地的落花。
-
将延陵忧带到濯清殿门口后,钟姚便逃也似的飞快退了下去。
那消失速度,快得狗都撵不上。
延陵忧看多了这种场景,心中早已波澜不惊。
他抬步走进去的时候,江如练正在煮茶,满室茶香缭绕,沁人心脾。
简单和江如练打了招呼,便在席间落座。
江如练身为一宗之主,面相端正,浑身气质不俗,举手投足间透露出一股从容不迫和成熟稳重。
“你师父近来还好吗?”
延陵忧:“嗯,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江如练放下手中的竹夹,命小弟子拿上来一个白玉瓷罐,“这是我前两天参加凌霄宗的道法交流会,凌霄宗主给我的,他说这药有平心静气的功效,可以辅助修炼,事半功倍。我瞧着给你师父用也可以,舒缓精神,对他的病有好处。”
延陵忧扫了眼瓷罐,便爽快地收进了袖中,然后对座上人行了个礼:“谢掌门。”
见他收下了自己的药,江如练满意地微微颔首,喝了一口茶,然后才道:“话虽如此,我们都知道你师父的病大概是迟早的事。如果有天你师父去世了,你有什么打算呢,继续待在玄云宗,还是离开我们这里?”
话里话外都带着试探的意味。
延陵忧摩挲茶杯的手指僵了一瞬,接着,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正要开口。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在江如练跟前叉腰站定,嘴里不高兴地嘟囔着:“爹,宁冰冰那件事怎么能怪陆师兄呢?!你能不能跟裴长老说一下,让他别罚陆师兄嘛。”
江如练的脸色骤然黑了下来,直接忽视了少女的话语,质问道:“谁允许你擅自闯进来的。”
少女叫江紫灵,是江如练的独女。
她前几天跟着江如练出去了,今天才知道宁冰冰的事,也才知道陆清闲因此受到了惩罚。
情急之下,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后果就直接冲了进来。
现在被江如练当头棒喝,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踩了他的雷点。
于是江紫灵连忙垂下头,乖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爹爹,你不要生气。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屋里煮茶声咕噜地响,似乎没人注意到席下还有个人。
延陵忧垂下眸子,无聊地摆弄着桌上的茶杯,对于面前正在上演的家庭伦理剧情没什么兴趣。
确实,这世上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不多——
能治好师父的药方算一个,钓鱼算一个。
他用手指懒懒地敲着杯子的把手,放任思绪乱飞,直到一枚花瓣从衣袖上掉下来。
顿了顿,蓦然,眼前浮现出一张带笑的少女的脸。
这个大概也可以算一个。
江紫灵正在极力安抚江如练,忽地听见底下传来一阵响动,两人同时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原来是延陵忧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洒了一身,在衣服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就见他抱歉地笑笑,然后站起身,有些无奈:“掌门,失礼了,我可以回去换身衣服吗。”
江如练现在被江紫灵这么一打岔,也没心思继续刚才的话题,便挥挥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不再看他:“去吧,今天要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让钟姚送送你。”
延陵忧走到门口,钟姚尽职尽责地迎了上来,“延陵师兄,我送你一程。”
“不用,我认得路。”
说完步子一拐,就往和回程相反的方向走了。
“哎,错了,那是去器艺堂的路!”
钟姚在后面急忙提醒,但延陵忧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眨眼间就消失在视线里。
他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搞不懂这人脑子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