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洁净的纯白空间内，意识一边不断变幻着，一边不停搜寻着。一个又一个世界出现在眼前，被简略看过后就消失不见。一道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带着疲惫感。
“你到底要找到什么时候？上一个世界已经挺好的了，危险不大，连接最稳，发展路径也像。”
没有应答，搜寻的动作也没有停止。
随着一声叹息，空间渐渐安静下来。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不知道多久之后，搜寻的动作突然停下来，世界固定在原地，一张清瘦的脸出现在全息投影里。不断变幻的身影也停下来，维持着和全息投影里几乎一模一样的样子。两双眼睛对视着，同样的冷漠与防备，不同的包容与悲伤。
“好吧，”那声音又响起，“如果你要找的是和你这么像的，那确实是这个最像。开始连接？”
更包容的那一个眼睛里突然漾出笑意，点头说好。
声音再度响起，有些干巴巴的。
“白教授……还是头一次看你这么开心，好吧好吧，连上了，祝你得偿所愿。”
“谢谢，”确实活在这洁净空间里的白明说，“我想会的。”
2
刚刚高考完的白明没有急着回家。考点离家有点远，不得不住在外面，这是这几天最好的消息。只是走在街上，空气都变得更加轻快，一切都朝着明媚的方向发展。再忍一忍，白明告诉自己，再忍耐一段时间，他就可以彻底离开家，去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而不管那地方到底是哪里，只要能够离开，哪里都是归途。
心情很好的白明脸上终于带上笑意。走进这几天一直在里面吃晚饭的小饭店。店老板说这是考完了，压力终于卸下来了，今晚要请白明吃饭，让他一定不许给钱，就当作是给他的祝福。白明犹豫一下，想着明天走的时候再来一次，点多一点东西，给多一点钱，今天便答应下来。又露出一个笑容。
倘若有认识白明的人在这里，一定会感到非常惊讶。
在白明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即使年纪小时，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快乐的笑容。好像任何积极情绪都与他无关，他的周围总是围绕着大写的冷漠，拒绝每一个人的靠近。这里面有家庭因素的影响，但是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聪慧，他太早看清周围人的一切行为以及他们内心的想法，意识到这是一个烂透了的世界。于是所有期望都在年纪尚小的时候被活生生掐断。
虽然并不快乐，但是白明觉得自己活着是有意义的。也许说不出来具体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并不想死，也不希望事情最终发展到那个地步。于是他拒绝和任何人建立情感上的联结，不抱有期待，就不会被伤害。
话虽如此，但是情感并不受理性控制。白明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意识到自己想要拥抱另外一个人的时候，走远一点。慢慢的，当他习惯这种生活，习惯和每一个人都保持距离，生活就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他找到了暂时与世界和解的方法，并通过这种方法顺利长大，一直到可以离开家，可以控制自己的人生，可以与过去彻底割裂。
轻轻呼出一口气，吃完饭，白明没有急着回去休息，而是在老板的推荐下去了附近的广场。
一个繁华的广场，不大，但是广场后面有两列长长的高楼，卖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人们这里逛一逛，那里逛一逛，不一定买什么东西，但是一定走很多的路，和身边的人一起，一边聊天一边走路。
累了就挑一家店走进去，吃一点或者喝一点，又开始聊新的话题。
每当这个时候，白明就会感到安心。这种感受他人美好的生活的感觉，让他比任何时刻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个烂透了的世界也有非常美妙的瞬间，而那瞬间比任何计数单位都长久。
可一想起自己的家，白明就觉得这个世界还是烂透了。
也明白他之所以觉得眼前的景色十分美好，是因为他没有参与其中。
隔岸观火，火焰绚烂而美好。
找一个人少的长台阶坐下，靠着花坛，闭上眼睛，听着人们彼此交谈的声音。虽然十分吵闹，但是用心听的话，可以听到许许多多的故事。人们的烦恼不太像，又好像千篇一律。
慢慢的，放松下来的白明失去意识一段时间。
等他再睁开眼睛，周围已经十分安静，好像到了非常晚的时间，人们都回了该回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该去哪里。
抬起头，即使暗了很多灯，广场依旧很亮。
一个人走到他身边，脚步声有些沉重。
扭头望去，一张莫名熟悉的脸出现在视野中。
大概是四、五十岁的样子。
那人望着白明，一言不发，眼神复杂。
有那么一瞬间，白明想他会不会突然掏出来一把刀，使他的生命就那样结束，然后想他是不是觉得他无家可归，想要把他拐回家，意图做些什么。
各种想法在脑海里翻飞，那人却一直不说话，就让两人对视着。
白明也不着急，好像是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突然，刺目的白光将周围照亮。
转头去找光源时，白明略微松了一口气。
他一直抬头看人，看得脖子有点难受，但是又不肯改变动作，以免对方在他转移视线的瞬间给他一刀之类的。
可是他还是移开视线了，在大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在想什么之前。
3
虽然白光刺眼，但是当真的看过去，白色变成彩色，刺目的光线也柔和许多。
一边感慨着，一边欣赏着。白明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望着光线组成不同的图案，一场灯光秀。
“好看吗？”
那人突然问。
白明这才想起来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可是当他扭头，身边空无一人。
光线也瞬间消失，世界陷入黑暗。
所有被忽略的不对劲都在瞬间冲击着大脑，意图让白明提起警惕心，让他明白现在不是发呆或者惊奇的时候。
要先想负面的事情，只有这样，在痛苦真的降临的时候，才不会痛苦。
白明一直这样活着。
4
想象中的慌乱与紧张都没有出现，白明仿佛不在乎一切，安静地站在黑暗之中，非常自如。
自如到好像是大脑有什么问题，无法给出正常的生理反应。
没有人能够在这种时刻没有任何情绪变化。
机器人也会根据环境变化做出一定的反应。
可是白明只是站在那里，并不会想象黑暗中会不会突然窜出来什么东西伤害他。
“你好？”白明试着在黑暗中寻找能够看到的东西。
“你好，”意识到看不到以前的自己慌乱无措的表情，白教授没有改变场景的布置，两人就这样在黑暗中交流，当然，只有白明真的在黑暗里，白教授看得一清二楚，“我是未来的你。”
不算谎言。虽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白明，但是确实是未来的白明。某一种可能，某一个白明。
白明不太清楚人在这种时候应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便试探着重复一遍你好，然后问把他带到这里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吗？态度好得不行，差点给白教授都整懵了。
白教授沉默瞬间，想着还是不一样，他以前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可不会像白明一样冷静。白明在这方面做得好多了。即使是现在，他可能也做不到像对方一样。恍然间，白教授不太确定自己找白明的行为是否正确。即便代价已经给出了，以他的身份，后悔也不会有人说什么，而且，人们总是对将死之人有更多耐心。
更不用说人们还期待着从他聪慧的大脑里得出更多技术方面的展望。
不会有人怪他的，白教授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质疑自己，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就像白明一样，或者说，白明是最像他的人。他们有近乎完全相同的过去，做了近乎完全相同的选择。这是白教授找到白明的理由。
即便联合法律允许，白教授也不会选择侵占对方的身躯，然后重新活一遍。白教授并不期待他的人生能够重来或者继续。他只是在临死前，有一些遗憾。他想知道，在当初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倘若他能做出勇敢一点的选择，未来是不是能够变得更加美好。
白教授还是会期待，想要看到更好的事情发生在白明身上。他自己是不指望了，也早早学会了抹杀情感，但是白明还没有学会，他还有机会，还可以试着体会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人生。
白教授唯一的疑虑，是他不确定，经历如此不同，对于白明来说，会不会将他的人生引导向更加糟糕的方向。
白明大概是所有世界中，他唯一愿意主动在情感上多考虑对方一点的存在。
白明的世界相较于白教授的世界落后很多，而且有着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这让白教授有些拿不准，他该展示给白明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找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叫他们两个将来都不会再后悔。
“我曾经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一个强大的背景板角色，时至今日，我快要死了，但是我还记得他。”犹豫着，犹豫着，白教授说，“现在的我能够在这个空间里将他复制出来，可能不太准确，因为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但是可以试一试。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白教授并不需要白明的回答，也知道白明不会拒绝。
有人愿意参与他的人生，将他从那堕落的世界之中拉出去，那一直是白明在心中隐秘地期待着的事情。他只是不会将所有期望都放在那个想法上。但是他还是会期待。要是有人能把他带走就好了。
参加别人的生日宴，望着别人的生日蛋糕时，白明总会怀着微妙的愧疚这样想。现在他还是会这样。一边觉得自己利用了别人邀请他的好意，万一真的实现了，别人的生日愿望怎么办，他虽然不想和别人有情感联结，但是不代表他没有情感，一边期待着，想着，实现吧，哪怕只有一瞬间，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他将化身无情无义的魔鬼，只要能够实现愿望。
一边想着为什么没有实现，一边想着还好没有实现。
“当然，试一试总没有坏处。”白明附和地说着，人们总是这么说。
在拿不准，期待又担忧时，需要通过口头形式将坏处都说没，才能让自己稍微安心一点。
“明天会发生一件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当初我没有做好选择，所以现在我来找你，希望你能稍微勇敢一些。我不会要求你怎样，因为重要的不只是那个选择，你思想上的转变更重要。我觉得那个背景板角色会是一个很好的引路者，你愿意试着和他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吗？从他身上学点什么，看看自己能不能成长为一个和现在的我截然不同的人。有兴趣试一试吗？”
白明没有犹豫太长时间，这也许是他一生都在等待的事情。未来没有人那样做，于是他从未来回来了。他要拯救自己。
他从等待变成主动，他要爱自己，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不会因为对世界抱有期待而毁灭自己。
“好，为什么不试一试呢？”白明对白教授这样说，白教授漂浮不定的心突然振动一下，好像被稚嫩的自己戳中，坚硬的外壳瞬间柔软。
白教授在黑暗中露出笑容，许多年没有在他人面前展露过的笑容，让人感慨原来白教授是会笑的的笑容。
然后白教授将他的另一个遗憾和两人的世界编织在一起，组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制造一个全新的世界，等待机器运行，等待奇迹降临。
“不管你在那个世界待多久，等你回来，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白教授解释道，“我很抱歉，你会把这里的事情记得很清楚，但是当你离开，为了你的大脑，我们将采取一些行为，让你不会真的感受到一切，而是以类似观看电影的方式将你经历的一切展示给你。如果你不想要，我们也可以把那些东西都拿走。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交易？”
“这不是交易，只是一个将死之人临死前的虚妄，意图改变些什么，却不对改变真的会发生抱有期待。而且我觉得你会想要记住的，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不会想要忘记的……我这样说是不是很烦人？”
好像在做什么命运的宣判一样。
“还好，”白明说，“我没怎么经历过这种事情，所以，还好。”
一种全新的体验。人们在面对未知的、全新的东西时，会比想象中要更加包容一些。当然，仅限于事情确实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发展时。对于白明来讲，从白教授出现开始，听到的、看到的一切，都是他在等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