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是正月十五的生辰,林氏将府中事务打理得差不多了,便要单独替顾昭过生,“啊,不必吧,我年岁小,过什么生辰呢。”
顾昭一点也不爱过生辰,她甚至害怕那样喧闹的场合。她爱山川风貌,湖泊大江,唯独不爱人声鼎沸。
“今年可有什么心愿,你说给我们听听。”林氏知道她守孝三年定是没有过生的,去年朝廷乱糟糟的,顾家定也顾不上她,今年无论如何也要办一场的。
顾昭衣食无忧,对外物倒是无所求。但若说心愿自然有的,阿娘临终前交代过她,以后她若有郎君或是想嫁的人了,便一同去去姑苏,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替她立一座衣冠冢,她半生蹉跎于内宅,孤寂而终,人生临到头最舍不得的是自己的女儿,也释然于自己终得自由。
顾昭泪目模糊也明白阿娘的心意,她自然要做到的。只是这郎君嘛千金难求。这也成了她一桩悬心之事。
这桩心愿是不可言于他人的,眼下倒是有一桩事情!
“和泰公主今年该大婚了,到时我想去金陵贺她大婚之喜,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开口。
林氏疑惑,“这大婚日子定下了吗,我倒是还未听说。
顾昭知道的自然多些,“是去年便就定了的,只是并未外传,想来过些日子就会收到请柬了。”
“我问问今年是谁去贺喜,到时我再与你姨父说一声,你跟着去应该问题不大。”
“那我呢那我呢,金陵哎,我也从没去过,阿娘我也要去。”裴珍可想出去玩了,这样的好事她可不能错过,她眼巴巴望着林氏。
“别摇了,摇得我头晕,你去问你阿爹,若他没意见,我就准许你去。”林氏拿她们没有法子。
裴珍雀跃不已,“我听闻听闻徐州是南方富庶之地,冀州这么大,我连范阳都没出过,到时咱们也去金陵河畔看看,什么是十里秦淮。”
她小声在顾昭耳边提醒,“我们去问我阿爹不就知道,最好是让四哥去。到时候我们撒撒娇,四哥定不会拒绝我们的。”
顾昭倒是清醒,她看了一眼林氏正不急不躁地喝着茶水,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说不准是别的人去呢!”
裴珍瞪大眼睛,不会是大哥吧!大哥会带我们俩吗?”她一想到裴曜的脸色就觉得凉飕飕的了,比这二月的风还寒。
裴珍泄气,“啊,可是若是大哥就很难啊,四哥去徐州的话,我还有把握说服他。你说大哥,呃,我也不是那么想去了。”
顾昭点她脑门心,“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难不成大表哥就说不动啦。”
“别人我不知道,可是大哥就是不会做这种事啊,他不定多嫌弃我们麻烦呢。”
“所以咱们先打听清楚,再精准出击。”
林氏只当不曾听见二人的小话,随她们折腾去吧。
元宵这晚,顾昭也未曾觉得过生辰就如何,靠在榻上随手翻着一本书籍,却不知已有不速之客潜入。
抬眼间吓了一跳,裴曜含笑邀请,“我带你出去玩。”
“去哪?”
“去了不就知道了。”裴曜并不告诉她地点。
顾昭瞠目,“你现在连骗我的理由都不找一个了吗?”
裴曜想起往日确实忽悠她的不少,轻笑出声,“放心,不会被发现的。”他知道顾昭害向往自由,也知道她害怕什么。
凤眼轻柔,他眼底的那簇光是那般明亮,对顾昭而言是明知不可靠近的危险,却吸引她不能抽身。
裴曜将臂弯间雪白的大氅递给她,顾昭从他进来之时就看到了,她心里砰砰跳着,隐隐有预感,直到接过裴曜带来的狐裘,她才真正确信,“你送我吗?”
“嗯,是我这些年猎到的白狐,本来做一件大氅是不够的,今年特地又去深山里打猎了。”
他目光直白,只差说是为了顾昭特意准备的,顾昭恍然想起他在父亲书房之时,也是这般张狂,从骨子里透露的张狂。
裴曜见她不动,主动上前抖开狐裘替她披上,再动作笨拙地打结,毛绒绒的触感拂卷在顾昭下颌,暖意升腾。
她目光扬起,恰好撞进裴曜低垂的眸子,顾昭忍不住荡开笑意,如是美人,活色生香。
裴曜这刻才明白所谓的一笑倾城应是真实存在过的。
“好看吗?”顾昭配合地转了一圈。
裴曜喉头滚动,喑哑出声,眼中惊艳毫不掩饰,“好看。”
顾昭看看衣摆,用手轻轻抚过,毛皮没有一丝杂色,与她的身量也合,她兴奋地将兜帽戴上,整个头就被捂得严严实实,她眨着一双大眼,既灵且俏,“走吧。”
深深的夜色掩映之下,两人共一马,顾昭安心地靠在他怀中,纵然寒风凛冽,也不减心中的刺激与好奇。
她知裴曜,也同裴曜懂她一样,知道顾昭打从心里的叛逆与不屈,知道她有多希望普通男子一样为人立世。抛出诱饵,她又如何会不上钩呢?
到了一段上山的石阶,裴曜将她抱下马,二人沿着阶梯向上,走了一小段,顾昭就喘得不行,想要解开大氅,裴曜怕她着风,站下她后面俯下身子,“上来,我背你。”
顾昭毫不犹豫趴在他背上,裴曜速度比刚才好像还要快些,顾昭去摸他额头,汗水沁出,她拿帕子替他擦拭,“我自己走吧。”
裴曜双手稳稳地托着她,“不用,你又不重,瘦的跟猴似的。”
顾昭无语,跟猴子一样那能好看么,说不得那样裴曜看都不看她一眼呢,因此只冷哼一声回应。
山顶是开阔的平台,入目就是两层高的柳木搭建起来的棚子,有匠人早就等候在此。
裴曜扬手示意,细密的星点顿时被匠人巧力打散,冲上花棚顶端再一层层洒落。
铁树银花落,恰似万点星辰开。
顾昭被此情此景震撼,这烟火满天,华彩生辉,如同遍地撒金。
新年里的烟火是,驱邪纳吉,祈求福泽的意思,顾昭侧眼,他是为自己祈福吗?
那一瞬间涌上的泪意被压制,她逐渐喜笑颜开,在守孝的三年里,除了萧忘机不曾有人对她生辰上心过,而昔日的未婚夫婿身旁早就站满了旁的女子。
她身旁之人高大挺拔的身子几乎能将她拢住,他眼中有烟花映射出的细碎光芒,也有一整个她。
心里的裂缝好似在这一刻口子被撕开更多,她一直觉得自己是迟钝的麻木的,但是此时她清晰地感受到动心。
情爱如同烟花盛开之时那般眩目,然而坠落之时也有它承受的无边黑暗。
但是此刻,她不想思虑太多,她想放纵自己的心。她顺着裴曜揽她的力道,顺势靠在他怀里,汲取难得的柔情。
他黑色裘衣上已然沾满了雪花,她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几下,笑着望他,却见这人满目灼灼紧紧盯着她。
顾昭轻声开口,“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与此时意境极为相符。
他将她拥入怀中,在她额间印下轻柔一吻,顾昭睫毛如蝶翅,轻轻颤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曜怕她冻冷,“走吧,该下山去了。”
顾昭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她只是单纯的不想让今天的时光这么快过去,“我知道你身份特别,那就不要在外耽搁了,走吧。”
裴曜察觉她的不快,拉住她的手,“如今怎就特别了,也不见得你比从前待我好。”
顾昭瞪他,“还要这么待你,赶紧走。”
他像是变戏法似的,“喏,你的生辰礼物。贺顾娘子芳辰永继。”
一柄翠玉雕成的莲蓬,整体一气呵成,莲蓬里的莲子还可以拨动,设计巧妙,雕工精湛。
“这件狐裘不就是我的生辰礼物了吗?”况且别的女郎生辰都是首饰胭脂,她接过这么长的翠玉莲蓬还有些怔忪。
“谁说生辰贺礼只能有一样的,”裴曜觉得好笑,他巴不得将他缺失的那些年都一一替她补上,“你当年不是送过我一支枯了的莲蓬吗,如今还你一支玉雕的,如何,不吃亏吧?”
“那定是不吃亏的,不想表哥记得这样清楚,这是我们两清的意思喽?”
“想的倒美?谁要与你两清。”裴曜心想,我与你既然命里有这样的前缘,阴差阳错你又撞到我手里了,那你休想脱身。
他察觉到顾昭的留恋,因此不着急动身,顾昭厚着脸皮开口,“我想许个愿望,表哥愿意听吗?”
裴曜失笑,眼底尽是了然,“这是想让我帮你达成,那你先说吧,或许能成呢?”
顾昭笑着,“表哥肯定可以的,就看你愿不愿意帮我实现了。”
他眼中占满了她的影子,意有所指,“要看你愿不愿意加筹码了。”
顾昭恨恨瞪他一眼,“势利。”只是有求于他,到底不敢太过分了,“我想去金陵,我知道姨父派你去贺和泰公主大婚,你带我去吧,我保证绝对不给你添乱。”
裴曜不置可否,眼底幽深一片,顾昭见他没有反应,有些沉不住气了,“表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他作势俯身,二人气息相交,鼻尖与顾昭相触碰,她心跳加快,忍不住后倾,眼神游移,不敢与裴曜对视,这就是他要的筹码?
顾昭心中几经挣扎,仍旧拿不定主意,不禁目光落入他眼睑,“我……”
裴曜看着微张的红唇,胸膛起伏不定,最终克制住自己放开了她,“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顾昭怔愣,低声开口,“我求你了。”
“不够。
她绞着手指嗫嚅,“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寻。”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顾昭玉脸通红,为他的直白,“我,我……”
裴曜大笑,过了好一会,“我可不像某些人,漫天要价,还要想到了再提要求,我这可是明码标价,很好打发的。”
他捉弄了够了顾昭,才大发好心,“好了,不逗你了,”他刮了刮面前女子的鼻梁,触感温润如玉,“你以后别躲着我就行了,你能做到吗?”
顾昭迟疑,看着他脸色渐渐冷淡,终究点头如捣蒜,没忘记裴珍,“珍儿也想去……”
“所以,你是向我提了两个要求?”裴曜都气笑了,“得寸进尺你倒是理解得透彻。”
“反正表哥也是要出门的,多带几个人嘛。我们不会给你添乱的。”
“你添乱的时候还少吗。”
她纤长的手指拽住裴曜的袖子摇晃,“那你答不答应嘛?”
裴曜还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