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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

  铁槐乡茶坊很多,四人没多久就找到了一家。正要进去,却在门口被喊住。

  萧如野往声源处看去,在对面珍宝阁。

  二楼窗开着,挨挨挤挤地站了不少年轻人。其中有几个身着白色法衣,腰间夹有银色的束灵,底端坠着一只小银鹤,是长留弟子。

  他们瞧见了燕燕和松子,连忙扬手打招呼,转眼瞧见边上的玄衣青年,表情迟疑。

  待视线再下移,停在衣摆上的金月,他们马上反应了过来,一个个跟下饺子般全都迫不及待地猛虎落地。

  “见过小师叔!”一群小年轻齐刷刷地行礼,异口同声道。

  余明夜眉头微皱:“你等为何在此?”

  燕燕从他身后冒出脑袋,歪着圆圆脸道:“对呀对呀。你们几个不是跟着秦长老去渔溪给方老头道贺了吗?算日子今天得到渔溪了吧。”

  此话一提,几个小辈都垂下脑袋,红脸道:“我们听说小师在铁槐乡嘛,就、嗯、想着顺路,过来万一正好帮个忙什么的……结果没料到真碰上了几个游魂被邪修祸害。”

  燕燕听完当即摇晃起了小脑袋,啧啧道:“十万八千里的怎么顺路了哇。你们胆子太肥了,也就是刚入门还不知道秦长老有多可怕吧。回头她肯定让你们去思过崖冻成冰雕,嘎嘎脆。所以解决了吗?”

  小辈们本来被说得透心凉,回忆起师父冷若冰霜的严厉模样,一个个都情不自禁哆嗦起来,后悔不该如此冲动的。

  再听到最后一句,头更是低得看不见了。

  萧如野在一旁听着,没忍住笑出声。啧,看来后浪里还是有不少菜瓜蛋的。

  大家听见笑声,下意识地扭头,猝不及防看见一位美人。

  茶坊门口摆了一块木牌,上头贴着今日的说书内容,其中有一出就叫《太阴克野》。萧如野抬起手指,随意拨弄纸张翘起的边缘,暗道真巧,都不用特意点了。

  百无聊赖间与菜瓜蛋们目光相接,他的漂亮狐狸眼忽然一转。

  “仙君,”他唤了声余明夜,“邪修、游魂事大,您要不要帮诸位先处理下?”

  小辈们闻言愣住,下一刻齐齐地露出星星眼。

  虽不知美人是谁,但美人真好!竟然说了他们不敢说的幻想。

  余明夜本欲直接以分.身去一趟,但垂眸看着面前青衫飞扬之人,满脸真挚,十足为大局考虑的体贴模样。

  他顿了顿,上前几步,状若自然地挡住小辈们热烈眼神:“松子,去一楼和二楼各订一个位置。”

  众人张大嘴巴,片刻后欢呼起来。小师叔去二楼点了单桌,这是要亲自教导啊!

  他们忙不迭跟上松子,急匆匆地往茶坊里冲。

  萧如野也很满意。虽说没有达成支开的目标,但看来不会跟余明夜坐一块儿了。二楼能看见下面,但他注意力估计也无法再放在自己身上。

  燕燕踮着脚往前面探,一面想快点进去,一面问道:“主人,为什么不跟月月一起坐?”

  余明夜走在最后,淡淡道:“有我在,他岂能‘尽兴’。”

  燕燕:“噢……?”

  一行人按照先前安排尽数落了座。

  萧如野的位置在堂中,此处听说书最佳。而且松子极为妥帖,特意要求的单人单桌,相当宽敞。

  他瞅了眼二楼,余明夜果然没工夫关心自己,正被那群菜瓜蛋围着问东问西。

  他撩开衣摆往椅子上一坐,舒服地翘起二郎腿。伸出手,习惯性地要用灵力移动酒瓶子,后知后觉现在还是根废柴,而且边上也没酒,松子就给点了壶热茶。

  啧。

  转而抓了瓜子往嘴里丢,萧如野粗略地扫了圈听客,居然有不少人妖魔混桌,关系挺好。

  五百多年过去,世界倒如他爹爹所愿般和谐了不少,应当没少操劳。

  从边上书架淘了本破破烂烂的《盛乾通鉴》,他一边翻,一边等着新的说书先生。

  没看两页,人就来了。

  是个眯眯眼的瘦竹竿儿,两条腿跟筷子似的,只听他道:“又见面了,小生向各位问个好。”

  “所谓百听不厌,常听常新,今儿咱照例再来讲讲那段发生在渔溪的旧事,太阴克野——”

  啪,拍案木惊堂,满堂哗客瞬间停了下来。

  萧如野挑眉,醒来最后的记忆便是在渔溪听话本。也就是说,在此没多久他就碰上了余明夜?

  “话说五百四十五年前,盛乾一如往昔,人、妖、魔三道因种种不同而互相看不顺眼,尤其人、魔两道,常有冲突。”

  “魔修嫌人修弯弯绕绕,成日里想太多;人修呢,正好反过来,嫌弃魔修们行事乖张,无所顾忌。比如萧如野,便是其中佼佼者。”

  “诸位,请看此画——”

  说书人从怀中取出了个画轴,用力一抖,一幅画像在众人眼前缓缓地展开。

  宣纸早已泛黄,然其间所绘之景仍历历在目。

  滚滚黄沙被风卷起,如烟如雾,绵延数千里。尽头处一座八抬大轿,纱幔飘扬。

  里头大约坐着个什么厉害的魔头,周遭星星点点站了许多魔修。众魔夹道相迎,热闹非凡。

  然而这并非画的主体,萧如野亦不在此。

  画中心是一轮巨大而又明亮的月,照着湖水。水边一棵遮天古树,孤独地扎了根。

  树上有一人,着一身红袍,如烈火加身。宽大的帽子盖住了脸,只露出一束白色的发,似乱雪乘风飒飒而飞扬。

  发梢最终落在大片腹肌上,勾连起了腰间的金色弯刀,半遮半掩,半明半媚。

  他屈腿侧躺,撑着手随意地望向人群处。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想当年,此子也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啊……”

  说书人看着画中之人,故事还未开始,便忍不住先一声长叹起。

  而堂中听客同样为魔头所惊艳,久久无人言语。

  当事人萧如野也在看,指腹沿杯边缘随意地来回,琢磨着画的是个什么时候。

  突然,有人嚷了起来。

  “他大爷的,这厮真白瞎一身傲人风采。画上情形我听过,那年大泽来了个漂亮的梦魔是吧?人家乘轿夜游,路上走好好的,转头就给他掀了下去。”

  “啐,小心眼!”

  萧如野朝那声音处瞥去,面露不悦,怎么说话的。

  与此同时,那人的话激起了千层浪。听众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魔头更多嚣张跋扈之事抖落出来。

  说他有特殊癖好,只要相中谁,就会下一张战帖。

  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必须应下。否则他就在回家的路上,出行的途中,在每一个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地方堵着。

  抢你所需,夺你所爱,无论是物还是人,全都不放过。

  “偏偏这魔头他爹当年口碑还好得很,还手也得看三分面子。”

  “拉倒吧,他天赋高得出奇,压了修为跟对手保持同阶地打,就算对方全力以赴还是打不过。碰上那招什么的来着,必败无疑。”

  “溯魂读魄!”

  “对对对,我听说这招可以通过魂魄看到个人一切过往,感知所有情绪、执念、遗憾,甚至本人都不清楚的。真假的啊?”

  在座之人说实话都没亲眼见过,因而对萧如野的诸多事迹存疑。此话一问,引得各种疑问。

  说书人笑了一声,把话题接了过来。

  “此乃萧如野之绝技。他生来对魂魄的感知能力超常,世间少有,确实神乎其神。”

  “他每次使用是为了获知对手弱点,接着便会以幻术让人沉浸于此,最后用弯刀一击毙之。”

  萧如野啧了一声,听起来这些后辈没少研究自己。

  想当初这招屡试不爽,不仅同阶以下打遍无敌手,即便修为超过自己许多者,也不一定能讨得了便宜。

  所以余明夜这小子是怎么——

  思绪未起,说书人便再度举起拍案木,惊堂一响。

  “有道是坏坯自有人来磨,嚣张魔头终于遇上了克星,余太阴!”

  萧如野顶了顶腮帮子,放下杯子,换个了姿势坐着。他要认真听听,自己后面怎么被搞的。

  什么撒娇,他就不信了,以自己一身铁骨铮铮能娇到哪儿去。

  说书人:“那年仙君十八,初次下山,负责去盛乾各地揽收长留新弟子。路过渔溪时住宿一宿,暂作修整。”

  “时值烟花三月,渔溪地处大陆之南,细雨蒙蒙,河道纵横,可谓美景不胜收。当地安逸多年,甚少祸乱。可那一夜却骤然妖兽暴动,整个城镇成了人间炼狱。”

  “长留自不能袖手旁观,仙君带领一众救万民于水火。好巧不巧,萧如野也在其中。”

  “他正被一群风蟒围得密不透风,仙君见状,当即一剑扫去。”

  萧如野听得新鲜啊。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救吧?这小子够大胆,自己当时肯定一眼相中。

  果然,那年的魔头一手大刀阔斧地斩妖兽,一手飞出战帖,当场要求对面的少年人接下。

  只可惜少年并理会,转身继续做自己的事。

  魔头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不慌不忙,兽潮平息后故技重施,用各种耍无赖的方式继续强迫人应战。

  可谁曾想一贯有效的的手段竟失灵了。

  萧如野听得嘶了一声,想着余明夜年纪轻轻,心境稳得离谱啊。

  说书人继续道:“魔头有所不知,咱们仙君自小被断芳真人养在苍山大雪中,千里冰封,修炼无情大道。情绪岂会为这些小事波动。”

  “不过,”他打开扇子摇了摇,感慨着,“萧如野多活了两百多年,到底不是吃素的……”

  那夜月黑风高,旷野无人。

  魔头忽地出现在少年面前,醉得彻底。他踉踉跄跄地走着,脚下一晃,猝不及防就摔倒在地,手中抓住了少年束灵上的银鹤。

  他顺着链子手指一点点向上,仰起了脸,面色酡红。

  月光之下一双多情目水光潋滟,他道——

  “就应了我吧,哥哥。”

  ……

  “淦!”有人坐不住了,拍桌怒道,“果然无论听多少遍还是觉得无耻!他俩可是差了两百多岁,魔头要点脸——”

  不得他说完,边上就飞来两盘瓜子,各种壳屑炸了个满天。

  萧如野的手握着杯子,用劲按在桌上,问:“然后呢,仙君就这样被拿捏了?”

  说书人打开扇子,摇道:“当然不会。咱们仙君依旧处变不惊。只是魔头见叫哥哥无用,接着又抓住人胳膊,晃啊,晃啊;他还嫌不够,干脆爬起来挽着,半个身子贴过来,哼哼唧唧跟了一路。”

  “仙君还有许多事,不可能任由其挂着。因而最终还是拔了剑,遂其心愿。”

  萧如野听得额头青筋毕露。

  他在想,当夜吹的什么风?

  失心风。对,一定是失心风。

  自己被吹癫了才会因求胜心切而被迷住了眼,得了失心疯,做出如此不堪入目之事。

  他抬眼看向说书人,又问:“即便仙君再如何天赋卓绝,十八岁时修为终究并未登顶,他要如何敌过溯魂读魄?”

  此话一落,在场全都看了过来,眼神跟看西洋镜一般。

  有人没忍住,出声道:“咱们仙君乃天地精华所化,生来就是一颗木石之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念头通达纯澈,不然如何修得无情大道?”

  “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牵挂、执念、遗憾。魔头的绝技无用,只能正面打。”

  “哎哟说来也是气人。他俩打了三天三夜,仙君那会儿年轻,最后将将险胜半招。搁今天就不一样了。”

  众人纷纷赞同,你一眼我一语地讨论了起来。

  日头逐渐偏移,已至晌午。

  茶坊不做午食,慢慢地大家也都离开了,堂中空荡荡起来。

  说书人今日收到的打赏颇丰,心情甚好,正哼着小曲儿收拾东西。

  萧如野拎起茶壶灌了两口冷水,企图静静。然而失败。他呼出一口气,抬眼往二楼看去。

  菜瓜蛋们在模拟阵法,一个个全神贯注,余明夜正襟危坐,宛若一柄鞘中的剑。他恰好望了过来,面容舒展。

  啐,好碍眼。

  萧如野移开视线。

  看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他还得继续坐着。一时间心浮气躁,索性捡起桌上的《盛乾通鉴》继续看。

  欻欻欻翻页,他一目十行。

  巧了不是,上头也记了这件轶事。还写自己输了以后和余明夜说要再约,就是书后面给撕掉了,不知结果如何。

  “你等等。”萧如野喊住说书人,“问个事。”

  说书人两条眯眯眼吊起来,笑嘻嘻道:“公子请说。”

  萧如野咳嗽一声:“魔头和仙君后来再比过了么?输赢如何?”

  闻言说书人愣了愣,似是不明白面前之人为何有此一问,道:“他死了啊,哪里有什么后续。”

  萧如野一顿,猛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说书人吓一跳:“四、四百多年前,魔头被仙君羁回长留。后来长留意外遭逢祸乱,他因此死在了其中。”

  萧如野皱眉,长留羁回?祸乱牵连?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追问道:“因何被困,而且怎么又和余明夜有关?”

  说书人脸上表情更奇怪了:“公子连这也不知?”

  “别废话,快说!”

  “是是是。那个,当年萧闻利用魂术迫害三道诸多修士,是仙君最先发现,好不容易才让大家相信。后来萧闻与其麾下部众见抵赖不过,只得一战。最终仙君联合三道,终于将他们诛灭。而其子萧如野,也因此被仙君缉拿回长留。”

  说书人飞速交待旧事,然后偷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萧如野的表情怔松,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他几次张口,却并不能说出话。如此反复,反复,可始终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说书人以为对方还有疑虑,于是再加了两句:“三道也正是因为此事一改先前冲突局面,握手言和,共创了今日盛乾繁荣。萧闻也算死——”

  “闭嘴!”萧如野狠狠开口。

  彼时白日当空,投落一道刺目的光,将堂中割裂出明暗两边。

  他站在阴影中,似地狱修罗,目光凛凛寒如刀。

  说书人给那锋利眼神剐得下意识扶住了桌子,结果脚没踩稳,连着茶壶、茶杯乒呤乓啷摔了个满地。

  这般动静自然引起了楼上注意,小辈们纷纷停下看过来。

  燕燕抓着栏杆要跳下去,松子拉住他。

  余明夜起身,道:“你等已将九星阵学会,去吧。”

  小辈们一愣,赶忙站起来应下。正想着说两句道别,一抬头却发现小师叔早已身形一闪,人站到了下面。

  余明夜停在楼梯口,那里汇着光,万千明色晃晃。

  他看着对面落在阴影中的人,眼里还含有先前没消掉的浅淡笑意。

  “道友看来很是不悦,怎么了?”

  萧如野呼吸一滞,垂在身侧的紧紧手握成了拳,又缓缓松开。

  “刚听了太多讨厌的话。”他低着头,道,“仙君倒是分外高兴,看来有喜事发生。”

  余明夜一眼扫过他的手,道:“并无。只是证实了一些早年看过的内容,原来书上所言非虚。”

  “什么内容能让仙君如此挂怀,在下也想听听。”

  “不过寥寥数语。前人有云,或忆有所失,心不遗;或心有所遗,身不忘。真正在意的人事物,总会变成各种各样的东西镌刻在命里。道友觉得是,或不是?”

  是……

  当然是。

  如他这般遗忘了五百年春秋,无数的旧人旧事被记忆选择抛去,可最重要的仍在心里留下了本能。

  比如即便什么都不知道,他决不相信,不相信爹爹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他正直,大义,永远心系着天下苍生,做梦都希望三道和谐,所有人都说他不像个魔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用魂术作恶,残害无辜。

  他也不信爹爹会如此轻易地被人杀死。

  他的爹爹永远都不会死,他那样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如何会抛下……

  对,对!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自己不也早就死了,现在剩下的两多残魂又算怎么回事?

  萧如野乍然抬头,和余明夜目光相撞,道:“仙君方才所言,在下深感认同。事实上在下并非苦海渡飘出的游魂,而是修士离魂。至于为何离魂,又为何附身您的傀儡,因为记忆缺损了一段所都不甚清楚。然无论经历了什么,在下始终牵挂着爹爹,所以才骗您送我前往渔溪。”

  他俯身,强压下种种情绪,装成致歉的模样继续道:“就在刚刚,在下听说书途中忽然想起爹爹并不在那里,心中忧虑更甚。请仙君将我驱魂,离开傀儡自行去寻找。”

  燕燕和松子走下来刚好听见了这么一长段话,大为震惊。

  什、什么情况,突如其来的坦白局?

  两人赶紧跑到主人身边,紧张地仰头看他。

  余明夜表情未变,只是道:“所以从方才到现在,你心境诸多变化,只是因为想起了……‘父亲’?”

  萧如野心里划过疑惑,他怎么回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但面上不显,点头道:“是。”

  余明夜的周身慢慢冷了下来:“道友可告知新的去所,我自善始善终,一路送到底。”

  萧如野抬头,态度坚决:“在下为一己私欲有愧在先,再不敢烦扰仙君。”

  余明夜没有应声,唯有胸膛深深浅浅地起伏。

  “看来我还是让你太尽兴了,果然过犹不及……”他压着嗓子,似言非言。

  萧如野皱眉,正要开口,却不料眼前一晃。

  顷刻间天旋地转,一枚金月垂落了下来,光芒耀眼,刺得人本能闭上了眼。

  细腻的冰寒从脚踝起,将下半身紧紧粘在一起。再顺着小腿攀至大腿,慢慢地向上蔓延。

  动静停止,他睁开了眼。

  四周漆黑一片,裸露的手腕、脚踝乃至全身,皆被细金链子捆缚。而余明夜就坐在正前方,冷冷地看着自己。

  萧如野挣了挣,发现动弹不能,一瞬沉了下来。

  “仙君,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