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如野这一嗓子可谓响彻山洞,那头的青面都愣住了。等回过神来,阵眼早已被找到。
他甚至来不及抽邪修去补,阵法便完全失效,裂成一块块透明的碎片,从空中砸到地上,发出阵阵清脆声。
与此同时,洞穴崩毁,岩浆倒灌,邪修们一边哀嚎一边抱头鼠窜。
而在这天塌地陷的混乱中,有一人稳稳落下。
玄衣玄冠,执漆黑长剑。
余明夜一剑荡去,引九天玄雷破空入,霜雪满地。
厚重的铁链瞬间被冻裂,咔嚓咔嚓地断开,燕燕轻轻落了地。
他愣住,接着马上反应过来,扒开土石飞速地跑起,一边跑一边还喊。
“主人——”
“你终于来了!我们差点就要被玩坏吃掉了——”
“呜——”
言语间余明夜又是一剑,直接将四处逃窜的邪修们扫得四脚朝天。长袖拂过,所有人被捆了个结实。
青面不甘地想要挣扎,可灵压将他压得死死,丝毫动弹不得。身后更是成片成片的认错求饶,痛哭流涕,场面怎一个热闹能概括。
余明夜敛眉,淡淡道:“尔等隐于旱洲祸乱多年,今日本君依道相惩,渡以皈依。望诸位于苦海渡天问中——”
“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邪修们身上便冒出了无数白光,所有声音一瞬寂灭,场上只剩下拂面而过的缕缕清风。
萧如野被那剑意所带的灵力扬起了衣摆,眉头略略一挑。
看着不爽杀了便是,非得扯点惩恶扬善的大旗,仙门就是事多。
不过这个余明夜倒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年轻。
若非特意更改,修士会保持着结丹时的容貌。看他十六七岁的模样,想来确实天资卓绝。
唔,没认错的话,应当是长留崇仪一脉?
此脉修无情剑道,虽说祖上也出过得道飞升的大能,但现下的修真世界早已今非昔比,多年无人能够飞升,更不提花红柳绿,诱.惑无处不在的时代,修无情道比飞升更难。
也不知余老头从哪里找着这么一位,萧如野低头,视线自下而上、肆意地掠过那具修长挺拔的身体。
似随时准备出鞘的剑,亦似高山之巅触不可及的孤月。
气质出尘,冷峻至极。
本以为这人全身上下就一个颜色,但腰带上还夹着一缕金,是条极细链子,长长地垂下。宝华内敛,乃长留弟子之标配。
——束灵。
寻常弟子的皆是银色,最底端挂只银鹤。核心弟子则较为特殊,是金色的。
不过他底端挂的居然不是金鹤,而是一枚精致灵巧的金月,与小崽子眉心如出一辙。
萧如野勾了勾唇,审美意外地不错。
看归看,他没忘记自己被吊在半空中,于是晃了晃锁链,正要提醒余明夜这儿还有个没救呢,却不想撞上了一双冰冷的眼。
如万年寒潭,深不可见底。
余明夜抬起剑,指向半空:“你是谁,为何附身在我的傀儡上?”
萧如野盯着剑一霎,微微眯眼。
原来傀儡是小古板的。
也对,小崽子管他叫主人来着。
真是人不可貌相,分明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又修那断情绝爱的无情道,不应该无欲无求,没劲得要死才对?居然能有这么漂亮的傀儡。
啧。
当然,以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在长留的战绩可谓相当耀眼,多少弟子恨得牙痒痒。眼下莫名占了他的傀儡,要是被知道了真身,估计免不了一顿磋磨。
萧如野琢磨着得糊弄过去,正想呢,山洞外走进来个半大少年。
他挑着一盏恒昼珠灯,比燕燕略微高些。
燕燕看到来人眼睛一亮,立马飞扑,哇呜哇呜就是一顿输出。
松子先接住他,再将恒昼珠挥到半空,忽明忽暗的山洞亮起柔和灯光。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余明夜行了个礼:“主人,方才我在外面注意到,青面等邪修魂归时,还有几缕游魂追随。想来先前苦海渡的动乱也影响了此处,或许附身在傀儡之上的,也是一缕迷途游魂。”
燕燕吸了吸鼻子。对噢,居然忘了这茬。
每个小世界皆有天道运转,三千法则。盛乾自鸿蒙初开,便有一地名为“苦海渡”。
世间万千生灵,身死道消后只要不是当场魂飞魄散的,都将受到法则约束,前往苦海渡,经“天问”,判此生功过,无罪者方可入轮回。与此同时,若有其他世界投生在盛乾的,也要通过苦海渡。
而这些来来去去的游魂,只要入了苦海渡,就不会再离开。多年来盛乾各界都习以为常,所以从未特意关注过此地。
直到三月前,不知因何缘故,苦海渡发生了一场动乱,大门敞开,不少游魂顺势流出。
盛乾大惊,尤以长留为首,当即派了人前往探查。他主人便是带队的。
燕燕一下犹豫了起来,觉得松子说傀儡里的是游魂也有点道理。毕竟刚对方救了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坏?
边上的余明夜没有出声。
萧如野则是思量起名为松子的少年之言,再加上先前邪修那儿听来的,仙门最近很忙。他大概猜到苦海渡出了事。
修士修炼,偶有魂魄离体也正常。莫非自己就是出窍时恰好撞上了这出动乱,再一路被卷到铁槐乡,阴差阳错地附在了傀儡身上?
嘶……
他什么时候这么点背了,总觉得哪里不对。
不过究竟如何,去渔溪看看身体是否还在就知道了。
“仙君,在下正是从苦海渡意外飘出的游魂之一,名为‘游’——”
“等等!”燕燕忽然出声,一下从松子怀里竖了起来,“你刚不还说自己姓‘萧’?叫什么来着……对,萧如野!”
萧如野啧了一声,就知道小崽子要戳穿。
松子表情慢慢变得严肃,低声道:“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余明夜皱眉:“你是五百多年前披霞大泽的那个魔头?”
萧如野心里啧了一声,就说自己怎么可能过气。看,这不还是有人认识的。只是没想到失去的记忆竟长达整整五百余年啊。
他垂下眼眸,朝三人露出了一个无害的笑。
“那都是骗人的。在下方才怕得紧,便随口扯了个名号。萧如野不是魔尊的儿子嘛,我就打算借此吓吓邪修们。可谁知见识短浅,并未起效。”
“在下名为‘游南月’,生前就是一名普通散——”
萧如野的话再次被截住。
一道锋芒闪过,他落了地,同时余明夜的剑逼近身前:“你说,你叫什么?”
萧如野停住,余光瞥过边上的两个小崽子。他们都是一副反应巨大的模样。尤其燕燕,拽着松子的衣服恨不得马上要扯下来了。
他佯装困惑:“游南月,这个名字……不妥么?”
余明夜没有立刻应声,举剑的手在见不到的暗处刹那握紧,又片刻松开,一字一句,道:“无碍,只是与我一位相识同名。”
话音未落,他袖子一翻,手上出现了身衣物:“铁槐乡夜间凉,道友没了修为无法御寒,换上吧。”
萧如野一怔,瞅了瞅那青色法衣。
如烟雨之竹,雾蒙蒙,湿漉漉。一眼便知是由极品材料织就,有价无市。
只是傀儡本身穿得也不差,而且完好无损,根本就没有替换的必要。更重要的是,按刚才那套苦海渡游魂的说辞,他得马上驱逐自己。所以搞这么一出作甚?
临终关怀?
余明夜声音响起:“我等先行一步,于洞外等候,道友请自便。”
话音未落,山洞再次陷入了漆黑。
萧如野一顿,神色自若地去摸照明的恒昼珠灯。热的,并没有没坏?
一霎他又停住,转向摸上了另一处。
不是灯,那只能是瞎了咯。
先前余明夜使剑时,灵力中蕴含着冰雪霜华之意。而刚刚对方走过自己身旁时,恰好有那么一点寒意抚过了眼睛。
萧如野垂眸,一点也没有被人莫名搞了的生气与恐惧,只觉得好笑。
估计小古板担心傀儡受损,毕竟它所用材料极其珍贵。只是想检查,但不好意思直说,故而弄了个迂回之术。
真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果然搞不懂仙门人的弯弯绕绕。
萧如野扯开领口,露出了大片大片雪白肌肤。他动作迅速地脱去,再慢条斯理地拿起新法衣,转了两个圈,极其大方、自然地展露着身躯。
套上中衣时他还在想,也不知小古板站在了哪个方位。
若害羞离得太远,自己要不要装作被衣服绊了一跤,借机再近一点?慢一点?
萧如野猜对了,余明夜确敛去了周身气息,设着禁制,站在那一团漆黑中。
他也确实在检查。
但萧如野没有完全猜对的是,余明夜并非为了确认傀儡有无受损,而只是紧紧盯着那只手。
它一寸,一寸,掠过这具身体每个地方,都仍是闭眼也能描绘出的熟悉模样。
然后它停在了腰部左侧,一处若隐若现的圆窝。
里面的人似乎在确认着什么。于是那只手又开始游移不定,来回地摩挲,最终找到了地方,轻轻一按。
指腹下是枚金月印,随着动作立即亮了起来。
在无尽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格外刺目。
燕燕呼吸一紧,终于再也忍不住,抓着松子疯狂地上蹿下跳:“只有月月回来才会亮起的阵法亮了,是他是他真的是他!”
松子被晃得小脸通红,连鼻尖也跟着红了起来。
他不自觉上前一步,伸手轻轻地覆在禁制上,喃喃自语起来。
“三百年了……”
“为了找到大主人,我们上穷碧落下黄泉,一路走过多少崎岖坎坷。我还以为……”
燕燕咬着嘴巴,狠狠地吸了个鼻子。
“以为什么,他就是不要我们了!忘了他当年怎么说的吗?”
“而且你看他还敢用以前的名字,一副完全不记得我们的样子。可恶的大骗——”
“闭嘴。”余明夜出声,截住了燕燕的话。
他注视着里面那人,神情冷漠。
燕燕感觉到蔓延的寒意,一下抱住了松子,半天不敢说话。
松子摸摸他的头,道:“当年大主人便是附身在这具傀儡上,猝然离去,此后三百年杳无音讯。一朝归来再度附身,主人,你说他这是……”
燕燕撅着嘴巴哼了一声:“鬼知道又盘算什么坏事呢。”
余明夜收回视线,朝两人道,“你俩在他面前切勿露出端倪,以防生变。”
松子点头:“那一会儿出去我们当如何?游魂都该被引渡,若大主人主动提出……”
闻言余明夜扯了扯唇,露出一抹冷冽的笑:“想跑,他做梦。”
说完挥了挥手,禁制撤去,山洞又亮起来。
萧如野已经换好了法衣,正在考虑措辞。
估计等下小古板就要来驱魂,他可不要去什么苦海渡。只是眼下失了修为,即便成功脱身前往渔溪,一路上也难以保障。
不如将计就计?
再编个故事让小古板动一动恻隐之心,亲自送自己去渔溪。反正仙门之人向来乐于助人,而且他看起来也很好骗的样子。
回头他会差人将傀儡物归原主。当然啦,他也会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多挑些宝贝作为谢礼。
这般就不欠小古板了,以后好约架。
打定主意,萧如野走到余明夜身边,轻轻喊了一声“仙君”。
燕燕和松子心头一跳。
余明夜抬眼:“何事?”
萧如野:“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请仙君依允。”
余明夜:“说。”
萧如野深吸两口气,酝酿出一点伤感,缓缓道:“仙君有所不知,在下年少时轻世傲物,曾与父亲信誓旦旦,定能在外闯出一番名堂。然而数百年过去,终究一事无成。”
“那日十五,又是一年中秋团圆夜。父亲寿辰将至,他再次来信询问归期。可在下实在无颜面对,愁绪满肠,于是多喝了两杯,结果不慎摔进了河里。”
“闭眼时我想起父亲的脸,应当很老了吧。”
“可他还在等自己的孩子回家……”
说到动情处,萧如野甚至垂下了眼眸,哽咽两声。
所谓骗人之术,三分真,七分假,如此方可演到人流泪。
“仙君,在下知道人死如灯灭,覆水难收,合该遵循天地法则前往苦海渡。只是实在舍不下父亲,所以求您驱逐之前,能允许……”
余明夜站在一片乱石之中,暗色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表情。
只听他道:“道友,可真是重情重义之人。”
萧如野羞赧:“仙君谬赞了。爹爹是此生最重要之人,确实不忍就此别离。”
余明夜看向面前之人,道:“我送你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何处?”
这个年纪的仙门弟弟是真好骗啊。萧如野弯起狐狸眼,道:“渔溪。”
余明夜没再接话,只是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