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皁白童话 > 【二十五】

【二十五】

  吃完饭,等卜茁从食堂里出来时,夜幕已然降临了。

  路灯从绿化带旁依次亮了起来,莹白的光从头顶洒落,落在卜茁的心上。

  若尘愚走在卜茁的前面,留给卜茁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背影。

  两个人之间相对无言,卜茁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好让气氛不至于太过尴尬,但发生了刚刚那样的事情之后,她很难说自己的情绪没有被影响到。

  再说了,若尘愚和她之间还有什么除了画画之外的共同话题呢?

  卜茁没由来地自嘲一笑,她叹了口气,疲惫地抬起头来。

  最近的时节里本就不太容易看见月亮,此刻更像是有什么不幸运吸引力一样,漆黑的天空缩作一团不明亮的雾,和卜茁此刻的心境别无二致。

  卜茁挫败地又将头低下了,跟着前面的、若尘愚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走着。

  分明自己才是学校的东道主,可在莫名的心情作祟下,反倒是让第一次来找她的若尘愚走在前面带路。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如同这么多年来若尘愚在卜茁心里的远近一样。

  或许是感受到了卜茁的情绪,若尘愚什么也没说,只是忽然停住了脚步。

  在卜茁的视线中,她只能看见前方的少年步子顿了下来,随后缓慢地转过了身。

  突然地停下让卜茁有些刹不住车,她脚步慢了一拍,差点撞到了若尘愚的身上。

  由于若尘愚的等待,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若尘愚的声音从卜茁的头顶传来,像是迟到很久的月光,终于洒落向人间。

  “住哪儿?”若尘愚轻声问道。

  卜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提问到底是为什么,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若尘愚似乎是不在乎她的反应迟钝,在他的心中,卜茁的形象和豚鼠本就别无二致。他耐着心解释:“送你回家。”

  他并不总是会解释自己的性格,因此卜茁下意识地顺着若尘愚的话,报上了折杪家的地址。

  若尘愚的反常让她的心百转千回,又或者说若尘愚的一切都让卜茁有种难以招架的感觉,可是等又迈出了几步去后,卜茁也只能憋出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不住校?”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可若尘愚还是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似乎是被卜茁的话烫到了一般,有些别扭道:“……陈析告诉我的。”

  卜茁没再细究,自己现在白吃白喝住在人家表妹的家里,如果陈析不知道反而才奇怪呢。

  她看着身边与她并行的少年身影:挺拔、纤瘦、干净,分明同让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的梦中背影一模一样,却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似乎若尘愚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可从她的心里来说,反而更加渺远了。

  月光不可网,她是站在地球上看月亮的人,而月亮本就在天上,哪是她凭借着一腔想象与执念,就能轻松摘下的呢?

  这就是传说中白月光的威力吧,卜茁在心中暗暗想到。

  可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孩童了,她的人生在无数推搡中并没有悍然长成拔地而起的巨树,从幼童时期就习惯的谨小慎微让她只能站在原地,被动地接受着人来人往。

  亲情、爱情,对于她而言都是伊甸园中的苹果,它们无法让她生,只会将她无数次推进地狱的最底层。

  而地狱,向来都是人间的别称。

  若尘愚今天的行为能被归结于什么呢?

  是心血来潮,还是笨拙地藏着心思,想要接近的橄榄枝?

  卜茁不愿再去分辨了,因为结局都是一样的。

  无非是若尘愚再一次认清她的胆小怯懦,然后留给她一道勇敢的、面对世界的背影。

  更何况,接受别人好意这件事,本就太自作多情了。

  卜茁终于将视线从若尘愚身上移开,她看向路边的树、街上的行人,唯独不看走在她身边的若尘愚。

  直到好不容易走到了住所的楼下,卜茁的心才从漫无边际的世界中收回到自己的胸腔里来,路灯还是那样的路灯,她的心却比刚刚更混沌一些了,像是一汪黑暗中的池塘,而若尘愚是其中往来不停歇的金鱼。

  按照常理来说,卜茁现在就应该和若尘愚挥一挥手,然后转头上楼,一秒钟都不想耽误。

  可以她对若尘愚那一丁点的观察来看,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话,因此站在原地,并没有主动和卜茁说再见。

  两个人都在昏暗中踟蹰不前,半晌过后,若尘愚似乎是终于从卜茁纵容一般的等待中生出了勇气,下定决心般开口。

  “卜茁,”他很少这样直呼卜茁的大名,骤然一叫,反而显得格外珍重,“其实一开始我就认出你了,在小县城车站的时候。”

  卜茁有点惊讶他会提这个事情,张了张口,记忆一下子又被拉了回她拖着那箱漫画书赶车的那个路段,而那时候,她同样也认出了若尘愚。

  “我也是。”

  “可是……这么久了,你为什么都不问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呢?”他黑发下的眸子十分认真。

  卜茁的心终于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那些被她故意忽视的好感、下意识否定的情绪,此刻如同山崩一样,统统涌现到了心尖。

  她也沉默着,若尘愚的话实在太难回答了,卜茁必须抛弃掉脑海中所有的杂念,才能勉强从那些酸涩的感情中,找到能够勉强回应的字眼。

  “我以为你不想和我说话的。”她声音很轻,很轻易就能被夜风吹散。

  若尘愚一怔,眼底莫名涌现出了一点自嘲一般的笑意。

  卜茁的话像是宣判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伪装是有多好笑,一时间心绪反复。自己明知卜茁是怎样容易后退的性格,却偏偏逼她先妥协,逼她先委曲求全。

  想到最近这段时间里,卜茁在离开画室时,甚至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若尘愚就觉得自己的行为实在荒唐。

  他如鲠在喉,想要辩解几句,又莫名想起禅师的声音:种什么因,则得什么果。

  一切都是他故作冷淡,才会在这段时间里让两个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和卜茁又有什么关系呢?

  卜茁又有什么错呢?

  若尘愚终于三缄其口,他叹了口气,目光却被卜茁身后的一道人影吸引。

  卜茁看着若尘愚沉默的模样,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去,一时间毛骨悚然。

  那道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人和她牵扯了近二十年,最近好不容易能摆脱他,没想到非得在这最尴尬的一天反复碰见。

  卜茁心里欲哭无泪:周余大少爷,就算你现在没和女朋友在一起吃饭,应该也不至于跑来找我吧?

  周余是一个人来的,白艺并不在他身边。

  不仅如此,向来注重自己在外形象的周余此刻撑着膝盖,正停在卜茁面前大口大口地喘气,看样子还是和女朋友分开之后飞奔而来的,路上半点没停歇。

  见到卜茁之后,他倒是也没像往常一样质问她,反倒是揪着身边若尘愚的事,开口便问:“他是谁?”

  见卜茁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他又问道:“为什么下午和他一起吃饭?”

  卜茁对他的提问感到一阵莫名其妙。这人现在有了女朋友,还来关心她和谁志气吃饭,摆明了是居心叵测。

  可鉴于卜茁向来是不会周余在这种事上起冲突的性格,她只是冷淡地回应着:“一个朋友。”

  话音刚落,卜茁面不改色地在心里想:很多年前我们确实是朋友,我只是模糊了时间线,不算模糊了事实,若尘愚不会那么小气,否认以前说过和我是朋友这件事的。

  周余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他眉头一拧,是卜茁熟悉的小霸王的模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折杪以外的朋友?”

  卜茁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若尘愚和周余只见过两次,可但凡周余多关心她一点,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很多很多年前,有个差点一起浪迹天涯的朋友呢?

  “这才过了多久,就有‘新朋友’了?”见卜茁不说话,周余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不怀好意的视线在卜茁和若尘愚中间来来回回地逡巡着。

  他不是不知道卜茁根本没那么在乎他,不然不可能在食堂看见他和白艺的时候,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她应该更生气一点的,这样才会让之前周余打电话质问她的举动变得没那么可笑。

  周余实在太高估了两个人之间这么多年的了解,他像是习惯于掠夺的上位者,一旦卜茁不再为他奉献所有,势必会挑起他单方面的怒火。

  若尘愚站在旁边,眼看着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肉眼可见地僵持起来,也不由得眉头微蹙,冲着周余开口:“那你呢?跟你有什么关系?”

  卜茁两眼一黑,若尘愚不说话也就算了,一开口居然也是沉默大招。周余的目光从卜茁身上挪到了若尘愚身上,二人对视片刻,空气中似乎有看不见的火花在噼里啪啦地闪烁。

  正在她打算让自己在这片空气中窒息时,放在左边口袋中的手机轻轻震了两下,卜茁赶紧如蒙大赦般掏出手机,上面赫然是折杪发来的短信。

  [修罗场啊姐子,求我一秒,立马下来救你。]

  卜茁:……

  死道友不死贫道,她三下五除二回了折杪一个“滚”字,随后毫不留情地冲两个男人一晃手机:“室友说家里还有事,我先上去了。谢谢你送我回来,你们自便。”

  话音刚落,卜茁头也不回地就冲进了楼道口,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狠狠瞪了一眼楼上。

  四楼的窗户被房间的主人心虚地关上,除了透过窗的昏黄灯光,再没了别的动静。

  “等等!”周余的声音从卜茁的身后传来,令她离开的脚步顿住了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停滞,令卜茁很清晰地听见了周余在她身后说的话。

  “我不是来质问你的,”周余咬了咬牙,听上去有几分想要给卜茁下矮桩的意思,“我只是怕你被骗了,有朋友是好事,但总不能随便相信不知根知底的人吧?”

  不知根知底的人,卜茁在心里自嘲一声,像是这句话终于为她心中对周余残存的善意做了最后的祭奠。

  她转过身来,刚才和若尘愚分别时的笑意荡然无存,直直看向在原地以为自己说到她心坎里去了的周余,深深地叹了口气。

  再开口时,卜茁的声音很轻。

  “可他真是我的朋友。”

  话落到周余耳朵里,无异于平地惊雷。

  卜茁是怎样温吞的性格,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哪怕是和折杪做朋友,也是有从小到大的感情基础在的。

  除了折杪之外,他想不出任何人能够被卜茁冠以“朋友”二字的存在,对方和同性之间的交往都屈指可数,更何况现在突然出现的、周余都完全没见过的若尘愚,可以在卜茁心里占据那样重的分量。

  没由来的,周余收敛了面上所有的表情,落在常年了解他的卜茁眼里,很轻易就能分辨他的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就像是小孩子闹脾气,带着几分“你怎么能和别人玩”的迁怒。

  如果是折杪露出这样一副表情,卜茁还会觉得对方是在进行一种好朋友之间的争宠,可她面前的是一向自我中心的周余,当然不能给她这个自作多情的机会。

  他们之间早就是千里万里的距离了,再回首以前那些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岁月,卜茁也很难从麻木中汲取一点温暖出来。

  那间屋子在为卜茁遮蔽风雨的同时,带来的也是另一种风雨。

  而周余不知道是这些年想开了些,还是单纯不爽卜茁再也不是他能掌控的人了,曾经的他有多么有恃无恐,此刻的他就有多无所适从。

  卜茁看着周余那张脸,心里蓦地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她和周余也算得上和平共处十几年,就算是交朋友,十几年也足够成为彼此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人了。

  偏偏他们之间没有,卜茁和周家人之间也没有。

  但要是为此否定周余的一切,似乎也太残忍了一点,明明在最开始的时候,周余并不是现在这样的。

  他会在周家人对卜茁颐指气使时站出来为她说话,就像当年别扭地给她递来一瓶牛奶时一样,用同样瘦弱的、孩童的身躯,为卜茁撑起一片能够喘息的空间来。

  如果不是那个时候的周余,卜茁大概早就被送到了更加市侩的亲戚家,早早开始了“报恩”的日子,哪能像现在这样,还能上大学呢?

  她自嘲一声,觉得自己也太会替加害者开脱,难道真的是像折杪说的那样,被pua成习惯了?

  再后来,周余就变了。

  大概是疲于帮她应付各种流言,又或者是他原本就同那些人一样,只是装得太久,久到他自己也分不清哪边才是自己的真心,便干脆像别人对卜茁的态度一样,冷嘲热讽,或者是乱发脾气。

  当周余心情好的时候,他还会和卜茁平心静气地交流几句,心情不好的时候当然就是恶语相向。

  十多年来,周余对卜茁的态度几乎都成了定式,但卜茁从来没有觉得周余做错了什么。

  他的好没那么好,坏得也没有太彻底,所以卜茁也只能这样不远不近地接受着对方的所有情绪。

  当初的周余救她于深渊,按照卜茁直接又迟钝的应对模式,当然也只有以分摊周余的情绪,作为微不足道的报恩罢了。

  卜茁从来没有置喙过周余的一切决定,对他也从来是言听计从,报恩报到这个份上,还有谁能多说半句她的不是?

  直到周余之前说,他们从此两不相欠,卜茁才轻松起来。她怎么不知道当时的周余是在赌气呢?可就像从卢修斯那里得到一只袜子的多比一样,长久以来期盼的精神上的自由终于降临到了卜茁的头上,她怎么能不开心呢?

  “周余,”卜茁看着他,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这样的表情是周余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见过的,“你说过的,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不是吗?别再管我的事了,这样对你我才好。”

  周余看着卜茁的笑,这么多年来,他似乎从不曾注意过这个只会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的女生。

  现在的卜茁已经出落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那样的笑太刺眼了,几乎像是冬日夜里的太阳,很轻易就能将周余灼伤。

  他像是被卜茁的笑烫到了,极快地收回了视线,半晌后,很轻蔑地笑了笑,不知道是在笑卜茁,还是在笑多管闲事的他自己。

  远处的天彻底暗了下来,黑夜降临了,月亮却一点也看不见踪影,只剩下远远的、黑纱似的云层。

  “…好。”周余回答时,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僵硬。

  他的自尊并不会让他站在远处反复和卜茁纠缠,尤其是卜茁早就有了想要后退的念头时,周余更是不会是主动上前的那个。

  他来得干脆,离开时也潇洒,卜茁看着周余大步离去的背影,不明所以地叹了口气。

  她和周余,终于也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是在若尘愚面前。

  ……若尘愚?

  卜茁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旁边的若尘愚。

  对方倒是没有在旁边单纯地看好戏,两个人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卜茁甚至从若尘愚的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愉悦。

  “倒也不是那么没良心。”若尘愚忽地开口。

  卜茁还没有分清他话里的意思,便看见若尘愚低下头去,纤长的睫毛抖动着,似乎是在掩饰着笑容一般,半晌后才故作冷淡地又抬起头,道:“我们又是朋友了吗?”

  这样生动的表情在若尘愚脸上可是很难看到的,因此卜茁明显愣神了一瞬。下一秒,卜茁的心脏不可自抑地狂跳起来,在寂静的夜里震耳欲聋,她不得不伸手去按住自己发烫的胸腔,却不知道怎样阻止耳根红透的本能。

  直到上楼后,卜茁还在回想刚才若尘愚在临别时,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说卜茁,偶尔为自己多考虑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若尘愚的声音轻飘飘,似乎他也犹豫着该怎样才能将真心付诸于口,只能笨拙地、小声地提出自己藏了很多年的见解。

  卜茁听在耳朵里,心中就像是在燃放一场盛大的烟花秀,连夜空的底色都变成温柔的粉。

  从这时候起,他们之间数年的离别正式宣告名存实亡,风依旧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掠过发梢的间隙,又将卜茁和若尘愚吹成了小时候的样子。

  正如那年在树下,两个人吵了好几天的架,可只需要其中一个人开口说“和好吧”,另一个人就会顺坡下驴,一起拉钩发誓还是要一辈子要好那样。

  记忆里的月光与当年别无二致,那天月亮很美,恰是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