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虫的视力和听力都比雄虫好得多,所以离很远也能围观。
方无隅只看见虫群聚集,并不知道远处发生了什么,但余光瞥见希声用力到发白的骨节,便猜到是“恃雄凌雌”。
“希声。”方无隅道。
希声将寒彻的目光从远方收回来,猩红的眸子看向方无隅。
如果这种时候方无隅提出让他别多管闲事,让他绕路,他绝对不会遵从,哪怕顶着电击项圈被罚,也已经救了一条虫命。
然而,他却听方无隅道:
“去吧。”
希声深吸了一口气,飞快打字:
[即便我只用不到一成力道,雄虫也会受伤。]
这句话的隐藏含义不是他怕再次被审判庭刑罚,而是他在担心会连累方无隅。恐怕连希声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潜意识里已经有所偏向。
方无隅看破不说破,只一滑终端上帝国长老院颁布的高等雄虫特权细则:“‘自卫反击,误杀雄虫,可免除一切罪责。’我有这个权利,而你,只是在保护我。”
希声眸光波动了一下,将方无隅毫不作假的神态纳入眼底,不敢置信,又想要相信。
在方无隅又一声“去吧”落下后,身边刮过一阵疾风,希声消失在了原地。
方无隅驱动轮椅穿过一层层路虫,从口口相传中了解了大概。
他也听到了周遭各式各样的议论,被其中绝大部分的路虫发言冲击三观。
如果把虫族的雌虫类比做地球的女性,前面发生的情况就是一个女性怀着孩子被男性抛弃,还被男性的同伙当众羞辱殴打,别说地球法律绝不会姑息,就是那清一色问候祖宗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那群男的淹死,有的正义之士还可能直接上手把男的踹回娘胎。
但在这里,大部分的言论居然是指责这名亚雌,雄虫一句话没说,就那么多虫下意识找理由为他开脱。
扭曲之风形成的根基是虫族千年的畸形雌雄比和物种生理特性,偌大的虫族世界、深植于虫心的观念,不是仅凭一个从天而降的地球人的三言两语就可以彻底平权或扭转的。
方无隅能做的,也只有不断告诫自己他是人类,需遵守本心,在逆向的潮流下不被同化,在此基础上,再去力所能及地帮助他虫。
他既在开局选了“权贵”,身在其位,当正己身,享受权利,便更需以身作则。
·
一楼大厅内,雄虫被踹飞之前,众虫只来得及感受到一阵劲风刮过,视线先于声音捕捉到一抹不清晰的白色残影,下一刻,器械砸落一地的巨响轰然撞入耳膜。
只见刚才拽着亚雌头发要把他往医疗间拖去的矮胖雄虫,竟远远砸在靠墙摆放的自动贩卖机里。
雄虫整只虫都嵌进了进去,尖锐的玻璃刺入他的手臂、肚子、大腿,贩卖机里隔板断裂,面向病虫的医疗用品尽数砸落在他身上,沾染了满身肮脏的血液。
雄虫疼得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目眦欲裂地瞪着一片玻璃从自己的侧腹穿出,惊恐得几乎昏厥过去,嘴巴里只能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低嚎。
贯穿天花板的惊叫,还是群众发出的。
“啊啊啊啊——!有虫杀雄了!来虫啊!警卫!警卫!”
“快联系警察!不,不对,联系雄保会,让他们叫军队来!”
“哪个疯子不想活了!”
“是他!”
路虫手指的方向,白衣白裤戴着兜帽白口罩的虫长身玉立,只是随意往那一站,便是如松的挺直,如霜的凌厉,像一把待出鞘的军刀。
“是只军雌!”
——谁都能从这份气场认出这一点。
“警卫,就是他!”
“抓住他!”
方才亚雌被打时压根找不到身影的医院警卫,现在快得如“天降神兵”。
但还不待拿着电击棍和光鞭的警卫一拥而上把家伙什往白衣军雌身上招呼,便听一道沉缓的声音扩散开来:
“‘自卫反击,误杀雄虫,免除一切刑罚’。这也是雄保会高等雄虫的特权。”
“我的虫为了保护我而对雄虫予以反击,何罪之有,更何况,这只雄虫还没死。”
那一声并不高昂,甚至只如落雪般点在耳畔,清清淡淡的。
却莫名盖过了一切纷杂和吵嚷怒骂,让任何一个虫都难以忽视,好似以惊虫的气势瞬间扫荡了整层楼的污垢。
在这声音下,不止路虫,就连警卫军雌竟都有一瞬间迈不动腿,好像被某种极具威慑力的气场压得动弹不得。
但这种感觉不过千分之一秒,快得仿佛只是个错觉。
然而,本来一脸寒意睨着警卫的希声,却赫然回首看向方无隅,已然虫化变成竖瞳的瞳眸满是震颤,心中狂涛不止。
刚才那是……威慑型雄虫素?
但在场虫都远不如希声敏锐,刹那间的迟滞并不足以让他们往心里去。
只是因为那声音好听得难以忽视,众虫的视线才从肇事的白衣军雌身上转向“教唆犯罪”的轮椅雄虫。
只见那雄虫一身匀称妥帖的黑色系西装,看不出牌子,但单从款式、走线和材质上,便能轻松看出价值不菲。戴着配套的黑色爵士帽,即便口罩遮住了一大半容貌,但在场单身雌虫却仍忍不住心跳加速。
众虫再次更加紧密地聚集,甚至于围观虫数远超亚雌被打时的虫数。
——不知又是哪位雄保会的高等阁下,气质竟如此出众。
然而虫们一细看,竟见雄虫挂在轮椅侧面的袋子里露出了挂号单和病患卡的一角,写着个显眼的“d”。
有虫处于好感提醒出声:“阁下,你……你是刚到帝都吧,免除罪责只对高等雄虫免罪,可你是d级呀,会被审判庭刑惩的!”
“什么?d级?!不愧是外星来的乡巴佬,随便听句话就乱用!”
“d级也敢这么嚣张?我还以为至少是b呢,索亚阁下可是c级雄子!”
“那只军雌和这位阁下恐怕都要丧命了,他们招惹的可是雄保会!”
“这位d级阁下外形条件这么好,应该不会被枪决,会被‘赏’去监狱吧。”
“再好也是个瘸子,说不定连那里也……”
希声冷冷一眼扫过去,众虫顷刻间噤若寒蝉。
方无隅充耳不闻,坐在轮椅上俯下身,向刚才那场袭雄风暴中无虫问津的亚雌伸出手:“要我帮你吗?”
亚雌没有力气回答,迷蒙地看着被血染红的视线中的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仿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即便自己的血会染脏这位阁下的手,他还是想到抓住这唯一的希望。
他蠕动嘴唇,气息几番吞吐,却发不出音。
而这位阁下却比他见过的任何虫都要有耐心,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他终于抓住了阁下温暖的指尖:“救救……我……和孩子……”
没有声音,只是嘴型动作,但方无隅却看懂了,他说:“好。”
“自甘堕落和罔顾生命者没有出手相救的必要,但你有求生意志,我就没有理由坐视不理。”
方无隅看了眼被警卫团团包围住的希声,招了招手:“过来。”
下一刻,希声轻松越出,来到了方无隅身边,视包围网若无物,简直是把警卫军雌的脸和自尊心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送他去急救,这里交给我。”
希声半跪下身,抱起求救完就彻底昏迷的亚雌,动作轻缓又不失力道。
但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微蹙眉头看向方无隅,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方无隅道:“我没事,他们不敢动我,你怀里可是两条虫命,快走吧。”
希声终于点头,但步子还没迈出去,电梯口就传来一声怒呵:“谁都别想走!”
那名灰发灰眸的高等雄虫、雄保会莫里理事,竟又折返了回来。
方无隅斜眼扫去,那只矮胖雄虫被医护虫从玻璃柜里抠了出来,他竟还没有被吓死,正被医护虫手忙脚乱地抬上担架。
矮胖雄虫一边拿着刚刚拨通莫里电话的终端,一边疯狂又暴怒地剜向方无隅和希声:“莫里堂哥,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不得好死!”
“当然,雌虫故意伤害雄虫,可不止是枪决这么简单,你们——”
莫里话说到一半,突然咬住了话音。
他的表情由威胁、阴狠变为愕然、震惊、疑惑、不解,闪过一丝恐惧后,最后变得更为隐忍的嫉恨。
短短几秒,这张脸不可谓不纷呈。
“堂哥!别跟他们废话了!快把他们抓起来!我要扒了他们的皮!划烂他们的肠子!”
“带他下去。”莫里压抑下了所有情绪,低声对矮胖雄虫身边的医护虫说。
“堂哥?”见莫里的气焰莫名低了一截,矮胖雄虫难以置信,“他只是只d级雄虫!外星来的土虫,怕他做什么?!”
“蠢货!闭嘴!”
莫里低喝,攥紧了拳头。
“这是方副主席!”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议论絮语看戏声的大厅顷刻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