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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晴朗天气之中忽地一场暴雨。

  大相国寺后方禅院,喧嚣之处一方桃源隐秘之地。

  只听窗外雨滴鸣泣,无人声嘈杂。

  明正法师做一佛偈,睁开眼眸,含笑看着面前阖着眼眸的病弱郎君:“郎君心不静,气不甘,内还郁,坐佛也是枉然。”

  “若持续如此,恐传言成真。”

  被称为郎君的赵长嬴面如冠玉,眸光清冷,外头喧嚣的暴雨不能从他眼底掀起丝毫涟漪,就连明正法师断言他传言成真也毫不在意。

  什么传言。

  医官诊断活不过今年冬日的传言。

  赵长嬴连那一日医官直言不讳都未曾有过波澜,何况今日方丈实话实说。

  “有劳方丈这三日辛劳。”

  外头雨声凌乱,但当赵长嬴开口的那一刹那,所有的喧嚣和嘈杂在一瞬间沉寂。

  呼啸的狂风和淅沥沥的倾盆大雨仿佛在他面前也要退步、寂静。

  明正法师看着他见到感叹慧极必伤一词的悲哀所在。

  眼前人在最该光耀之时感染沉疴,到如今默默无名,若非他有幸见过他年少之时碾压众人的光芒,恐怕以为他自出生开始便缠绵病榻。

  哪能放弃科举,只因宗室荫了一个五品庶官。

  “是贫僧无能,辜负圣人的一片心意。”

  明正一声喟叹,当今官家如今对他们一家的态度意味不明,眼前人的父亲更是三次只差一步成为官家嫡子,如今算是失宠御前。

  可圣人却心疼极了这位外甥女的长子。

  本应该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折翼,更是惋惜。

  明正法师医术高超,圣人专门让赵长嬴到大相国寺斋戒,便为了好好让明正诊断,也为了驱驱他的心中之疾。

  可汤药、丹丸赵长嬴能够平静的饮下。

  聆听之时佛经虔诚,可赵长嬴佛经比他记得还熟,如何让他平静。

  三日,法师终于得出,他治不好赵长嬴心中之疾,自然也救不了他躯体沉疴。

  他的道行,救不回一个心死之人。

  -

  乌云遮住了金乌,微光透过窗棂光斑在赵长嬴身侧的马蹄矮几上落下菱形光点。

  骨节分明的手端起雨过天晴的冰裂杯盏,淡青色的筋脉在苍白肌肤之中显现。

  宛如明月玉桂,清辉无双。

  赵长嬴轻咳一声,喉咙的痒意抑制不住,呷了口清茶才露出一个笑,如浮云流转,如玉山毗邻。

  郎君站起身来,颀长身形宛如一把没有箭的绝世神兵,他看着明正法师:“劳烦法师尽职尽责,各有命数,不必强求。”

  一声长叹从身后响起。

  赵长嬴没有回头,伸手打开门,外头的雨气扑面而来,声势较着刚才已经小了些许。

  在外头一直抱胸的少年听着动静就露出一个笑:“大哥,结束了?咱们等雨停再走吧?”

  小厮玉衡为赵长嬴系上披风,再将用锦缎包裹的掐丝暖炉塞在他的手中。

  赵长嬴任着他动作,早已习惯他这个残破的身躯需要多么精心的照料,处处无一不精,无一不小心翼翼的看他神色,生怕戳他的软处。

  “前边是集市,你可以去逛逛。”

  赵双馨一听,那双眼睛亮了起来。

  他从国子监和学子打架,十几个人都被遣送回家。

  在家里只能跟一个鹌鹑一般老实巴交的,满腔热血跟着兄长来到大相国寺,又欣慰自己被当成大人看,又遗憾自己凑不了热闹。

  听着赵长嬴这般说如蒙大赦。

  “真的吗?大哥,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给你买点蜜饯腊脯如何?正好你喝药的时候可以吃,我特想给自己换一个新马鞭。”

  “对了,那大哥你先在回去和明正法师聊会,别着凉了,我马上就回来哈,我马上就回来。”

  还没有说完,人已经跑到了雨里,只剩下他传过来的呼喊。

  落在地上的雨滴被疾驰的脚步黏起泥泞,沾染在他衣摆上。

  小厮撑起伞忙追上去,转眼间就只能赵双馨的撒欢声。

  枯木寂静禅院,唯一的活色。

  可见这些时日把他憋坏了。

  赵长嬴皱了皱眉,耳边好似还有赵双馨如同连弩一般发出的声响,有些吵。

  小孩子,这般也好。

  “郎君,咱们进屋吧,外头冷。”玉衡劝道。

  “不了,我们先走。”

  “那二郎君那儿......”

  “可从没说要等。”

  但,二郎君信了啊。

  一句话就骗了弟弟,二郎君也太好骗了些。

  玉衡欲言又止,但看着赵长嬴难得脸色出现少年一般的生动,才想起这位被宫中御医断言活不起今年冬日的少年郎,如今也才不过十六岁。

  竟日日有行将就木之感。

  这般和兄弟作乐玩闹,贪凉出门,对寻常人都是小事,可对他而言已是为数不多的乐趣。

  颀长的身影越过嘈杂前院,一辆马车悄悄地从大相国寺后门离开,避开来接他们的所有人。

  迈入山野之中。

  微雨渐收。

  -

  马车行得极慢,许久才到了山野主路。

  远远没有以马来御车该有的速度。

  玉衡坐在车辕驾着马车,三五辆牛车越过他前面,他眼观鼻鼻观心,却又好似能够瞧见路上牛车的牛硕大眼睛上弥漫出不解的眼神。

  幸好他们马上就要超越前头那辆骡车了。

  等凑近一看,看着车轮陷入泥地里,碰上了块石头,骡子使不上劲,这才在路上停下。

  见玉衡看来,那留在原地看车的小娘子连瞪他几眼,他作揖之后这才越过那车,这才长舒一口气。

  郎君想放肆一下是应当,可郎君身体......唉。

  “郎君,我可否帮帮她们?”

  赵长嬴白玉般的指尖掀起车帘,扯了扯嘴角看向外侧,清泠泠开口:“不用。”

  身后吵吵嚷嚷热闹了起来,玉衡看着那领头的阿婆从不远处侧边凉亭那请来主仆三人,几人合力,就将那骡车给弄了出来。

  “多谢娘子,若非娘子帮助,我这些山货恐怕要迟了,旁的也罢了,店家压价实乃受不了。”说话的娘子穿着蓑衣,看样式并非售卖的。

  “不用谢,遇上就是有缘,若非同时娘子,恐怕我也不敢帮你们。”

  江芃说着话,耳畔的绿玉长坠活色生香,让双方不由得相视一笑。

  那两位娘子再三道谢之后坐上骡车驾着往城内去。

  “娘子,不如咱们也早些归家,莫忘记二娘子的嘱咐。”福禄提醒道。

  “哎呀,我们还没有去景明坊,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忘呢?”

  江芃掰着手指盘算:“斋宴吃了,给二姐姐的炙猪肉买了,还没有去白矾楼尝尝。”

  “上次在他们那儿食鱼脍,恰逢上元节灯火,我们只差一点就能够看见宫里了。”

  “还有啊,那口汤羹我记得特别鲜美,好喝的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母亲帮我和姐姐把所有的鱼刺都给挑了出来,她说店里博士都没有她挑的细致。”

  “那日大姐姐给我带上兜帽,陪我一起看烟火,还有大哥哥也在,二哥和我们抢糕点,想要独吞,被母亲骂了后,他就乖乖让给我们了。”

  “出来一趟,怎么能够不去趟白矾楼。”

  “我明年春日就要及笄了,就看今年恩科家里谁中举了吧。”

  汴京宴会,她们不常去,只有几个小时候认识的玩伴,这些年谈起婚嫁还有诸多事宜也疏远,毕竟聊不到一起。

  寿国公府说勋贵外戚和现在被荫蔽的勋贵不同,说清流又没有建树,她们不常和人来往,亦如这些年的寿国公府在官家眼中如同无物。

  回忆起白矾楼,就好似回忆起了那时候温暖、鲜嫩的口感。

  带来的微风不知何时将车帘露出一丝缝隙,让赵长嬴伸手试图关闭。

  听着那边叽叽喳喳敛目,刚巧看见那被叫过来当家做主的充满朝气的小娘子。

  她看不清是何模样,间色红裙衣摆氤氲成了玄黑一般,更蹭上了马车上的泥点。

  但那小娘子丝毫不在意,还在说着话,耳边那一道绿娇艳欲滴。

  声线上挑,洋溢着怀念,好似那暖洋洋的一盅鱼汤已在她口中品尝。

  雀鸟翘着翅膀,在枝头蹦跶蹦跶蹦跶,单薄的枝叶凝结一滴水滴,在雀儿振翅离开的那一刻落下。

  暗中窥探非君子之风,赵长嬴将被风吹起的布料阖上,一滴雨水啪嗒,落在赵长嬴掀起车帘的指尖。

  狡猾地缠绕在他的指尖,随他一同进了车厢。

  “玉衡,去白矾楼。”

  “啊?什么?”

  “好好好,马上就去白矾楼。”

  玉衡已经许久未曾听到他们家郎君有想要品尝、想要好奇的东西了,头一次听到恍惚中只以为是风传错了消息。

  御医说,若心有眷恋,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可他们郎君,如一潭干枯的井水,他看着四周只觉得枯燥,恨不得早日解脱。

  唯有家中的眷恋,才能让他稍稍顾及,却不能让他有牵挂。

  -

  手上的湿润已被帕子擦干。

  赵长嬴神色淡淡,却又想着,这位小娘子虽然话多,却只热闹,不吵得耳朵疼。

  白矾楼七年前封闭了西边高处能够望见宫门的一侧,再也不许人看。

  那年除夕,他们一家刚让白矾楼送来一桌宴席。

  忘记了什么味道,但记得那个时候很开心。

  他被那小娘子说的,也想再尝尝了。

  正好,也不知晓还能不能尝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