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个好消息。
消息传:守自门掌门岑彻照受了重伤,极重。
此事正道修士们绝大多数还捂着藏着,便没能广为传开,魔尊游融却先一步获知了。原因是守自门内尚有一名他旧日交好的师弟。
师弟出卖了这个消息。
师弟来信这么写:“殷师兄,你师父出事了!”
多傻一个师弟,时至今日还相信魔尊有可能回头是岸。都魔尊了。
师弟说:“师兄,掌门师伯他因伤失了忆,还会断断续续变成小孩子,现在门内大家都在抢着照顾他,盘算着等他恢复之后就会记谢恩情……你要不要也来?说不定你们俩就能重归旧好。”
游融坐在魔宫深处漫不经心地读完了这封信,挥手扬起一丝火烧掉。左右恰围着不少刚刚在汇报其它事务的魔修心腹,游融随口对左右说:“我怎么会去。我师父可是真正助我入魔的那个人,当初想要废我修为,剜我灵根,与他重修旧好,又有什么意义?”
左右看着他,不说话。
游融淡漠地又说:“你们什么意思?我的的确确,绝对不会回去。”
左右看看他,看看彼此,依然不敢说话。
魔尊略动怒了。“看我做什么?”游融道,“我就是从欲摘崖上不驭云不驭剑地跳下去,也不会回去。”
左使济寒无一拱手,终于答:“尊座,我们没在质疑这个。您脸上有一块炼丹炉灰,我们不敢说……也没想到您会一口气说这么多。”
游融有一项优点:临危不乱,丢脸不慌张,时时刻刻办得到面沉如水。
游融道:“哦。你们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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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寒无是个聪明魔修。
散会后济寒无又独自偷偷来拜了游融一面,进策道:“方才见尊座还是对往事有所郁积,其实依我之见,此劫,尊座去,比不去要好。”
游融倚在珍珠椅上,眼色深深,不置可否地示意他讲下去。
济寒无道:“自从您入魔,已五百年过去。如今正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魔修中的魔尊曾是守自门门下的正道弟子。守自门出了天底下如今修为最高在魔道最为服众的魔修,岑掌门能辞其咎?守自门众长老众仙修能够脸上有光,不怕别人重提故事?您若不藏面目,无遮无掩,就以魔尊的身份亲自一行,岂不是对待守自门最狠的报复。”
济寒无:“而且也无须与守自门重修旧好,戏谑凌/辱一番后扬长而去便是。”
这个主意不错。游融觉得有道理——既然“仙狂剑”岑彻照伤了——思量如今他的修为,旁的修士轻易根本奈何不得他,纵使遭遇围攻,不谈恋战,来去定是自如的。
游融淡淡一笑道:“济寒无,你说得是。”
游融:“五百年来是我执迷又不破,不破不立,如此往事放不下,夜夜梦不美,明日总是醉。什么恨什么愁,说到底不是解决为上?已经做了魔修,报复何苦含糊?我这就动身,等到,睡过岑彻照一夜,八成就可以释怀一切,余生自在。”
济寒无:“……这我没说。”
反正,游融满意动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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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说了岑彻照近来会断断续续变成小孩子,但是,任谁也想象不着,至少游融丝毫想象不着,是变成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
小得几乎正似七百多年前,游融尚年幼懵懂,初拜入岑彻照门下的岁数了。
阔别五百年,这般重逢,游融有些措手不及。他仍留着太多太多往日的印象,见惯了岑彻照纤细却残冰一样锐冽的眉、形状犹如花刺却终究是针的眉间蹙痕、从来静视红尘的无疑历经沧桑的微倦的双眼……现在,现在掠到守自门掌门长居的容融峰顶上,定睛一望,游融久怔心说,眼前这个岑掌门能有七八岁就不错了。
应该有七八岁了,游融回忆着,当时自打自己长成青年体态后,足够比岑彻照稍高一点。七八岁的岑彻照若果比七八岁的游融矮,说来也正常。
实际游融当真皱了片刻眉,满心什么报复、什么凌/辱,通通暂时淡忘了。他最多勉强想象出岑彻照其人十四五岁少年的形貌,不论是从气质上,还是从估量岑彻照的伤势上。不过还好还好,魔尊他有项优点。
被正道修士们察觉示警之时,游融又已面平如水了。
立在同样阔别五百年未来的容融峰顶,游融看见不知如何变化成了年幼模样的岑彻照正好奇而不安地看一眼忙乱的众长老,看一眼他,眉毛虽细却显得弯弯的,眉间没有褶皱,眼睛非常圆非常晶亮;听见一个昔也曾熟悉谈笑的门派长老急忙一边挡住岑彻照,一边呵斥他:“游融,你休想趁人之危!”
游融眉一挑。
另一名长老也在貌似柔和地质问:“殷暖,你怎样闯进护山阵来的?回山门有什么目的?”
游融想过回答,终究是选择了过耳不理。
终究单是微微一笑,朝着被遮挡在飘飘衣袍数名长老背后的岑彻照抛了声招呼:“我回来了。”
岑彻照竟然浅有动容。
有动容就好,虽说一看他这副模样,游融自然直接打消了一些绮艳的报复方式,毕竟还想留下捉弄他几天。见状游融刚想寒笑开口,不意这个脑袋空空的岑彻照忽然扯了扯柔和长老的衣角,仰着头眼巴巴地问后者:“他说他回来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做,惜花长老,我们为什么要赶他出去呀?”
“……”惜花长老不得不先耐心道,“掌门,他是个魔修。”
岑彻照说:“魔修不是有魔修的地界住么?为什么他是回来了呢?”
真是什么也不懂了。
惜花长老无奈解释:“他,他是个叛……”
游融陡然发话打断道:“彻彻,其实,我是你爹。”
此言一出,暴躁长老:“……?”惜花长老:“……?”众人皆:“……?”
守自门众修士之间立时面面相觑,不清楚游融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是不是严重走火入魔了。没静候他们回神,游融懒洋洋地、自顾自地接着胡扯:“这段时间我来照顾你最好,我可以给你做桃花糖梨花糖吃,给你造一只秋千玩,陪你种小树比身高,晚上再在屋子里施个法术变一轮月亮一条银河给你看好了,阴天你就也可以看见月亮星星睡觉了。好不好?”
小岑彻照闻言霎时惊呆了。
暴躁长老忙唤:“……等下,掌门师兄,不行掌门师兄,他是个坏人!你不记得了。”
小岑彻照闻言复乖乖地一头雾水起来,往别人背后缩了缩。
游融说:“可我是他爹爹啊,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彻彻,别听他们的,他们都不知道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儿子而已,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的心愿,爹一直记得。你就说你喜不喜欢桃梨花糖,是不是没有星星睡不好觉吧。”
说得多有道理,简直头头是道。小岑彻照于是再度动容。
惜花长老赶紧纠正:“万万不可掌门,他哪是什么你爹爹,他只是你徒弟,他骗人的。”
可惜,岑彻照已经开始感到游融说话颇有道理了。另外岑彻照也不是完全脑袋空空——顶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下眼睛一转,居然想得到甜声甜气地问道:“我生病前,不是还有别的桃李吗?他们知不知道我最喜欢什么呢?”
对了,游融才忆起,五百年来他这位师父还收了其他的徒弟。足足教导了十七个呢。恰好,游融抬眼顺着岑彻照东张西望的目光扫视一圈,收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尴尬的沉默。
惟有一个老实人表情一变,试试探探着说:“师父对不起,您……您……您爱练剑?”
废话,剑修不练剑练什么?游融都噎了一下,再看看岑彻照冷笑评价:“我不在的日子,你就养了十七只小白眼狼?”
岑彻照困惑回答:“白眼狼是什么意思?”
游融一时无话。好在可能最近岑彻照正好习惯了周围人共他交谈总含点无语的样子,没有执着追问,只管继续仰脸认真反驳长老们道:“惜花,徒弟明明就不会知道那么多,他是我爹。”
惜花眼下真想找个山壁一头撞死算了。
游融自己点一点头,重述:“彻彻,爹回来了。”
岑彻照甜丝丝地叫:“爹。”游融真猜不中,他那样的人,小时候声音亦会甜得像花蜜,甜得春风拂面。
游融张开双臂,作势要抱他:“彻彻!”
岑彻照也张开双臂,十分开心:“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