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漫天，缭绕在一张软榻周围，浓重的肉焦味刺鼻惊心。
“六公主，别进去了。”红离拉住凝梳的手腕，“我们主子她……”
凝梳好不容易从仙界赶过来，不是来听红离这句话的，她蹙了下眉，甩开了她，纵身跳进大火里。
等来到床榻前，才明白红离为何要拦她，榻上的女人全身焦紫，脸部的容貌被毁去了大半，脖颈凹下去一块，似生前遭受过猛兽的撕咬，浑身还有一团未散尽的阴魔之气，凝梳眼底旋即红了，双掌运出体内的玄寒灵力，大量汇聚在掌心，尽数往榻上的人运去。
“六公主！”红离见状跟着跳进火焰里，可阻拦凝梳已经来不及。
那些被运去的灵力对床上的人毫无用处，凝梳只感觉到对方身上残余的阴魔之气反噬向她，喉咙突然腥甜，一口血呛了出来。
红离扶住凝梳，“放弃吧，你救不了她的六公主。”
“魔族残虐，我们主子伤得太重，毁及灵识，恐怕……”红离不忍心再说下去，怕凝梳接受不了。
魔族这一次攻打火族，实乃偷袭，根本没有给火族一点准备时间，即便仙尊派来了十万仙兵支援，火族还是元气大伤。
“恐怕什么，你说完。”凝梳声音发冷，她手都颤了颤，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炽蕊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是她赶来炎界，连她最后一眼都未见着。
“灵识尽毁，会入惘生界，不得轮回。”红离的声音干涩。
惘生界……
凝梳身体如置入冰窖。
天地之间，分为六界。神界，仙界，魔界，炎界，凡界，还有一个便是惘生界。
那里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困的怨灵，若灵识尚全，可以下凡历劫或者轮回转世，反之，就会堕入惘生界。
“怎么会这样，”凝梳心口像被什么攥紧透不过气来，“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我们去找……”
凝梳话音顿住。
炎界和仙界一样，掌管众生生死之事者名为命司。
而炽蕊就是炎界的命司，她任这一职位已经数百年，可是如今灵识尽毁，炎界除了她自己，还有谁能救得了她。
仙界的命司又管不到这里来。
“无解。”红离苦涩地扯了下唇，“除非是神界的夜王天尊来了。”
“他的血，可以救世间万物。”
“夜王？”凝梳抬起视线。
红离拍拍凝梳的背，对她道：“六公主，你快回去吧，炎魔两界最近战火频发，想必你也是私来的这里，要是被仙尊发现了定会被责罚，红离知晓你心中的悲痛和难过，三日后，炎尊会用涅槃台送走我们主人的亡灵，如果涅槃台能起作用，或许我们主人她不会去惘生界遭罪。”
“涅槃台……不可以。”凝梳道：“涅槃台启，魂灯灭。”
“我不想再也见不到炽蕊。”
“六公主，她已经死了。”红离说。
“我去想办法。”凝梳声冷，“我要带走炽蕊的魂灯，我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
“我要再见到她。”
一字一句，带着深重的执念。
红离未答。
沉默良久，红离道：“节哀吧六公主，唉。”
“我要带走炽蕊的魂灯。”凝梳还是那句话。
虽然凝梳是仙界的小公主，可是按照岁数算，她还没有自己的岁数大，还是个小姑娘，一直养在仙宫里，并未经过什么事，红离抬手摸了下凝梳的头，“不要闹，六公主。”
“要带走我们主人的魂灯，得请示炎尊。”
“不是你能随意带走的。”
“那就去找炎尊。”凝梳回头望了炽蕊一眼，跳出她的火焰床。
凝梳是那种很执拗的性格，红离觉得好像拦不住她，只能匆匆跟在后面。
路上的时候，凝梳问起夜王天尊，“红离，你之前说，夜王天尊的血，能够救世间万物。”
“他的血，能修复炽蕊的灵识吗？”
神界有四大天尊，夜王是其中一位，他是远古龙神的后裔。
凝梳自小不是没听过神界四位天尊的传说，她当时最感兴趣的是羽王天尊，夜王了解得不多，只在神灵卷里看过他的画像，印象里那画像上的人样貌看着很凶，气质是四位天尊里最冷的，光看画像都让人遍体生寒。
红离道：“如果是夜王极纯的真龙之血，当然可以。”
“三滴遍可。”
“那是真龙之血，是世间最好的良药，也是世界最玄乎之物。”
“不过六公主，我只是说说罢了，夜王是什么人，他是神界的天尊，不可能会来救一个小小的命司，更何况我们炎界不同于你们仙界，一直以来我们炎尊都不肯归顺于神界。”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凝梳说。
后来想起，凝梳才知年纪轻的自己，是如何的不知天高地厚。
红离被她的话惊了惊，转头看她。
两人来到了赤焰大殿前，门口守着一头浑身燃着火焰的焰王狮，正懒洋洋趴在地上睡觉，对来者不为所动，门边还站着两个守卫，凝梳去到其中一个身前，摘下腰间的仙界令牌递给对方。
见是仙界小公主，那守卫没多耽搁，走入殿中向炎尊请示，不久后炎尊将她们放了进去。
以往离开自己所住仙宫以外的地方，凝梳都会蒙上面纱，今天是为了来看炽蕊的，她匆忙来的炎界。同红离一起走进炎尊所住大殿的中心时，殿宇中央身穿暗红色长袍的炎尊大人视线停在她脸上足足有好几秒。
这位小公主溜来他们炎界玩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都戴着面纱，但是美人在骨不在皮，即便蒙着面纱，她那双眼睛极美，纯净清澈的浅绿色瞳仁，眼尾上挑，具有魅惑性，细如柳的双眉之间清凌凌，又有一种轻易破碎的柔弱感，如今摘下了面纱的她，好像能把人的魂魄抓住。
炎尊后宫群芳无数，还没一个美人让他觉得像突然被人打了一棒。
几乎晕头转向。
“炎尊，我想要炽蕊的魂灯。”凝梳出声。
这声音拉近，以及对方出口的称呼，让炎尊想起自己庄重的身份来了，他坐直了些，“哦？”
“可是炽命司灵识已毁，魂灯你要去也是无用。”
听炎尊说话的这个语气，感受不到一点因为炽蕊牺牲而沉痛的情绪，凝梳心中划过一抹悲凉，她淡淡道：“炽蕊与我交好，她人死灵毁，我想要她的魂灯留做一个念想。”
炎尊盯着凝梳满是苍白却不失艳色的脸，缓缓迈下翻滚着火焰的主座，“本尊知晓你与炽命司的姐妹情深，可是凝六公主，炽命司可是本尊麾下一员重臣，她的魂灯，不能轻易交予你。”
“不过嘛，”炎尊转了一个话峰，“你若愿意给本尊一样你身上本尊想要之物，本尊可以勉为其难答应你。”
“什么？”凝梳问。
炎尊脚步停在了凝梳的面前，目光落在她头顶别于黑发间的一支粉蓝色簪子，“本尊想要你头上的这支冰熹簪。”
凝梳抬头对上炎尊的视线，炎尊竟捏了下拳，她那双眼睛虽美，可冰冰凉凉，小小年纪，却让人周身起了凉意。
到底是仙界的小公主，从出生就享用着仙界最纯净的灵气。
“可以。”
“不可以。”
凝梳和红离异口同声，炎尊没想到凝梳这么爽快地答应了，见她从发上摘下那支簪子。
“不可以六公主，这冰熹簪——”红离蹙着眉，拉住凝梳手腕。
冰熹簪是仙界有名的法器，当年仙尊用上好的蓝月玄冰锻造而成，成剑两把，成簪三支，两把剑给了仙界两位皇子，而三支簪子，由他的三个女儿各得一支，每支簪子与仙宫的灵池相存，簪子是打开各自所管辖灵池的钥匙，这代表这支冰熹簪对凝梳非常重要，怎能随便给炎尊。
可凝梳还是给了，没有一点犹豫。
“带我去取炽蕊的魂灯。”凝梳说。
那支簪子她从小带到大，可是对她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用处，因为她的簪子其实是蓝月玄冰剩下的边角料勉强锻成的，分到的灵池也只有小小一块，仙境边域的地方，给了便给了。
炎尊有些怀疑手里这簪子的真假，可拿到手中，质地冰凉，能感觉到寒意如丝线一根一根往他身上缠，伪造的冰熹簪不会有这个效果，炎尊将簪子收了。
红离紧蹙眉头。
“来人，把炽命司的魂灯取来。”炎尊便抬了抬衣袖，下令道。
*
炽蕊的魂灯还是热的，只要魂灯在，里面的灵识残破不堪，也还有把它们拼回来的机会。
哪怕这个机会微乎其微。
凝梳拿到魂灯，没有立即回仙界，她跟红离折返回命司堂，她坐在炽蕊的床榻边，想多陪陪她。
床榻边跳动的火焰在凝梳冰凉的侧脸落下光影，摇摇晃晃。
炽蕊的尸身无法长存，即便三日后不上涅槃台，这些火焰也渐渐会将她吞噬，这是火族人死后每个人都会经历的葬礼，那些遍地的尸野，都有火光跳跃着，每一个火族人死后，会自燃起尸火。
明明一个于炙热之境长大，一个血脉寒族，但是一冰一火的两者，却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也是唯一的朋友。
泪水从凝梳眼中滑落了出来。
“公主。”一道声音传来。
很耳熟，是侍女丝蓉的声音。
凝梳转过头。
丝蓉不敢进到火焰中，灵力不够，她在火焰外跪了下来，“公主，是仙尊让我来寻你的，他发现你私闯出仙宫了。”
“你快回去罢。”
以前都不管她，如今魔界势力横行，急着喊她回去是担心她的安危？
回去早或者晚，都是要受罚的。
凝梳道：“嗯，我知道了。”
看凝梳一点都不着急，丝蓉继续道：“公主，还是速速回去罢，是月末神界的夜王尊上，和白羽天尊的两位世子要巡临仙界，仙尊言词很严厉，让奴婢必须带你快速回去，好准备到时一起迎接尊上和两位殿下。”
夜王。
凝梳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她转头望向炽蕊。
总觉得这是上苍感受到了她心中之痛，给她燃起的希望。
“好。”
丝蓉原以为还要再劝说几句，毕竟凝梳跟炎界炽命司关系要好，以她的性格，怎么也要执拗地继续逗留几日，没想到听见她答应了。
片刻后，白色的身影从火焰里走出来，她双手抱着一个红色魂灯，“走罢，回仙界。”
*
路上凝梳故意绕了路，乘渡幽船行在飘满红色羽毛的乌灵海之上。
这里是她和炽蕊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因和四姐五姐起冲突误伤了她们，被他们的亲兄长，她那位同父异母的二哥哥拎住后脖子的衣领扔到这乌灵海来。
这乌灵海中栖息着许多凶恶的血乌鸦，它们喜食人血，是一片污浊之地，很久以前是魔界的地域，后来成了炎界的领地，但是炎界费了不少功夫也没清扫尽这海中的血乌鸦，到最后就扔在这懒得管了。那天她掉进乌灵海里，身上的灵气不懂得隐匿，很快吸引了大片的血乌鸦从海底冒出，扑腾着翅膀将她团团围住。
她身上的衣服被血乌鸦咬得破破烂烂，手臂和腿都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直流，快跟血乌鸦缠打不下去时，一把把利箭射了过来，每一支箭都正中血乌鸦的头颅，那些血乌鸦扑通落回了海中，黑色的血水将水面染黑。
她抬头看过去，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站立在一艘木船上，右手持弓，左手持箭。
她目光跟她对上之时，看见她又把箭放到弓上，用力往后拉，对准的是她——
“嘭”地一声，箭划过她脸颊，似乎射进了一个肉躯里，有黑色的鲜血喷在她脸上。
回头，她身后一只血乌鸦从半空掉下。
……
“谢谢你救了我。”她被少女救到了船上，少女扬了下唇，“不客气。”
她撕掉自己身上的衣服，拿出一瓶药粉，给她包扎她身上的伤口。
这个过程里，她盯着她看了好几眼，似乎忍不住说：“你好漂亮。”
“如果不是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可能不会救你。”她又说。
伤口有点疼，凝梳蹙了下眉头，没叫出来，听见她夸她好看，还是回了一句“谢谢。”
“小美人，你是寒洲的？”少女闻见了她身上的灵气如冰丝一般，凝梳的皮肤也甚白，完全不像他们火族的人。
那时候凝梳一家确实还住在寒洲，后来父君成了仙尊，才搬去仙宫生活。
“嗯。”凝梳点了点头。
后来少女向她介绍自己，她名叫炽蕊，是炎界的人，炽蕊收留了她。
并告诉她，她们正坐的那艘船，叫渡幽船。
要过乌灵海，必乘渡幽船，不然会被所有血乌鸦视为敌人。
三月之后，父君才发现她失踪了，到乌灵海来把她寻回，但是对二哥的惩罚只是一顿责骂。
……
一只血乌鸦趴到了船头，打断了凝梳的回忆，垂下眼睑，凝梳从袖中摸出两颗果子，喂给跑来讨食的血乌鸦。
血乌鸦除了食人血，也跟其他普通乌鸦一样，喜欢吃一些干粮和蔬果。
它们不会随意对渡幽船上的来客发起攻击。
平静的海面掀起波浪，一排血红色的乌鸦从远方飞来，打了个旋，快速栽进了海里，仿佛在躲藏着什么。
丝蓉抓紧了一分袖子，左后环顾四周，“公主，我瞧这状况不对劲，是不是魔族的……”
她站起身警戒起来。
站在船头划桨的红离蹙眉，加快划船的速度，“六公主放心，我定会将你安全送出乌灵海。”
凝梳看着那只血乌鸦，发现它翅膀在发着抖，吃进嘴里的果子又吐出来。
……
宽阔的海域上，还有另外一艘船。
无人划桨，但是渡幽船往前行驶着，两个黑色衣袍的男子立于船上。
其中一个气息冷沉，眉宇神色极淡。
“尊上，前面那只船似乎被魔界放入乌灵海的阴蟒缠上了。”奈旭说。
轩辕溯视线落在船上的女子身上，她似乎也警觉到了，脸上的阴郁变为戒备，应该是哭过，眼角和鼻尖都很红，这样的场合下，那张精致的脸生动起来，更加明艳得过分，格外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冷风吹过，她身上白色衣裙掀起，露出的手腕细瘦伶仃。
阴蟒的蛇信子不动声色地探到了女子的脚边。
“撞上去。”
奈旭忽听见身旁人淡淡的一声。
他没多想，按照指令驱船撞了过去。
“嘭”的一声，撞击突如其来，凝梳惯性在船上摔了一个狗爬，跟一双冰凉凉的双色竖瞳对上视线。
她周身一凉，可同时在这双竖瞳里看见惊恐，震惊，骇然这样的神色。
少顷，浸泡在水里的竖瞳消失，感觉到船身蓦地变轻。
好像之前负重在了一条庞然大物之上，几秒之间，那庞然大物又消失了，凝梳隐隐约约看见一条巨大的黑色蛇尾在水中游远，很快不见踪影。
“好险，是阴蟒。”红离说。
她握船桨的手心出了层汗。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不战而退，如果继续纠缠，她不一定能对付。
“没事吧公主？”丝蓉走过去将凝梳扶起来，之前凝梳被炽蕊身上残留的阴魔之气反噬过，耗了不少灵气，身体还没恢复，因此刚才忽有艘船撞过来的时候，她直直摔了下去。
凝梳脸色苍白，确实身体虚弱，被扶起来时，抬头看前边船上的两个黑衣男子。
对面的人好生嚣张，撞船了也没一声道歉，无视了她们，船缓缓继续往前行。
左边的男子个头更高些，颀长挺拔，脸色冰冰冷冷，负手而立，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目光相接了一瞬，一层薄雾笼罩住眼。
对方的身影看不清晰了，凝梳忍了下来，没去计较。
罢了。
最近外面的局势很乱，也不知对方是谁。
没必要去招惹。
凝梳收回视线。
日落西沉，海面的寒风变大，吹散层层叠叠的灰白色雾气。
两艘船渐行渐远，往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