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满庭晓香堆 > 蔷薇

蔷薇

  “陶郎?”

  听得亲密的称呼冲出口,孟华姝神情稍变,揽扶在常韶芸削肩上的手慢慢收回,目光中带上了探究。

  华姝问:“你怎会与他相识?甚至——”

  她左右环顾,即便无他人在侧,仍是压低了声音:“对他动了心思?”

  常韶芸闪烁其词:“无意间相识的。”

  孟华姝看她支支吾吾的模样,细细联想近来她的异常行踪,倒真发现了些端倪。

  “难怪连芝说,常在前厅附近的园里见你身边的冬玲神色仓皇,左顾右盼,难不成……”

  常韶芸低着头,纤细的手指拨弄玉佩下挂的穗子,竟没否认。

  华姝见韶芸这般,还有什么不知的,定是如她猜想了。

  孟华姝只觉心底一股火气不断往上冒:“我当真是小看你了,你的胆子比话本中的小娘子还要大!”

  “明知有婚约在身,还私下与他相见,甚至是在府里!若被舅母知晓,神仙也救不了你,更何况我!”

  其余事倒还好说,有她在舅母不会训责太过,哪怕替韶芸顶锅也是有的。

  可女子名节非同小可,韶芸怎么敢的?

  “哭有什么用!”一抬眼见常韶芸泪光闪烁,不敢吱声,孟华姝到底舍不得再骂。

  她将手中攥得皱巴巴的绢帕递给她,气不过又将陶文乐单拎出来骂:“那姓陶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看着衣冠齐楚,却丝毫不知避嫌。舅舅待他那般好,他反而将主意打到你头上。圣贤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华姝越说越气:“我看你还是别再胡想。如此狂浪之徒怎能嫁去?我现在就让舅舅将他赶走,再不许他来!”

  听得此言,常韶芸忙上前将恼怒中的孟华姝拦下:“姐姐别去!万万不可将此事告与爹娘知晓。再者陶郎待我很好,从未有过任何不规矩的举止。”

  “他躲躲藏藏与你约见,就已是不端!”

  孟华姝见韶芸几近恳求地望着自己,恨不能唤醒她:“你被骗了也不知,还替他说话!”

  常韶芸迭声否认:“姐姐若不信,改日你于暗处瞧了便知。”

  孟华姝简直咬牙切齿,声音陡然拔高:“你还想与他相见?”

  两人对立在爬满蔷薇枝叶的架旁,一时俱沉默。

  在婆子的精心养护下,蔷薇攀沿木架向上生长。可其中总有几朵不服,偏要横伸枝条。

  华姝以往觉得富有野趣,可现下却越看越焦心。

  不过片刻,常韶芸咬咬唇,露出几分委屈:“我原以为姐姐会帮我,才倾言告知。”

  韶芸抬起头,见华姝沉着脸不应答,知晓她已十分忍耐,故不敢再提。

  常韶芸抬手拭去腮上泪痕,想了想,转而道:“即便没有陶郎,我也不想嫁去侯府。”

  孟华姝差点讥讽出声:早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这话?

  坦明心意后,常韶芸像是彻底松了口气:“其实,不论是年龄样貌,还是性情家世,姐姐都比我更合适嫁去侯府。”

  孟华姝看着韶芸,不觉蹙起柳眉。

  她知道,韶芸内心并不如外表一般柔顺,是个有主意的。

  但这主意是不是太大了点?

  说实话,孟华姝曾想过此事,甚至不忿不平过。她不明白,自己相比妹妹差在哪里。

  想来想去,也只找出爹娘离世这么一条。

  可爹是捐生殉国而亡,娘亦是随之舍身的。

  爹娘去世时,她说话还不利索,对他们的印象全来自近年舅舅、舅母无意间的透露。

  但仅需只言片语,便足以让她窥见爹娘的事迹品性。

  她爹名钟,字当尽,是真正的寒门出身。

  然他才高识远,尚未弱冠就连中三元。未至而立之年,便官至从二品锦州州牧,称一句旷世逸才也不为过。

  开庆三年,先帝登位不久,根基未稳。

  外贼强势,对我朝国土虎视眈眈,屡有掠夺侵占。而锦州地处险要,他们觊觎已久。

  爹身为锦州州牧,面对敌人兵临城下,抛下妻女,毅然奔赴前线,拼尽全力,死守城门。

  整整三个月,吃住皆与将士一道,以文弱之身驻守城墙。

  面临粮尽的困境,他为护城内百姓周全,避免引得骚乱,不惜率先斩杀相伴多年的爱驴,与将士百姓分肉而食。

  城池是护住了,爹却离获救差了一箭之时。

  贼敌首领见援兵围困,无力脱逃,竟发了癫,下令命手下一齐朝城墙射箭,死也要拖了爹一道。

  贼人遂了愿,也成就了爹的忠烈身后名。

  但时移事迁,现下乃是成泰七年。

  四海昇平,十数年前的战乱,怕早没多少人记得了。

  况且,武平侯为唯一的嫡子求娶小官之女本就蹊跷,耐人寻味。

  孟华姝早就想开,知道自己做不得主。

  如今韶芸偏偏闹起来,也不知该说她糊涂,还是醒悟了。

  到底是妹妹。

  孟华姝耐了性子,提醒道:“一则,婚事并非你我能决定,就连舅舅、舅母在侯府面前,或许也是说不上话的。二则,舅舅因这门亲事在官场上受了不少优待,若无合情合理的缘由,贸然退婚,是会得罪侯府、埋下祸患的。”

  “若你二人当真情投意合,我也愿助你,可此事急不得,须得从长计议。”

  “我自然明白。”常韶芸急忙辩白,“但陶郎不知情,眼下已上门求娶,如何再等?”

  她看了眼孟华姝,忽然心虚地垂首,踌躇着将念头说出口:“要不我们姐妹互换身份,你替我嫁去侯府,我——”

  “你疯魔了!”

  谁将她的心声都说出来了?孟华姝转身向声音来处望去。

  岂料眨眼功夫,常夫人就已疾步到了二人跟前,面容铁青,对着韶芸抬手便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你平日乖巧懂事,如今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是嫌我与你爹命太长,想害常家万劫不复,是不是!”

  “舅母!”

  孟华姝见常夫人冲来,心下顿觉不妙,来不及思量舅母究竟听得多少,先一步挡在二人之间,避免事态更糟。

  她抬眼想叫个帮手,却见不远处仅有卞夫子站立,并作充耳不闻状,甚至向花木间隐了隐身形。

  舅母忽来庭园,怕就是卞夫子察觉到韶芸的不对劲,前去告知的。

  夫子是好心,却随舅母来得实在不巧。

  她尚能忍了脾气和韶芸讲道理,舅母可是个要当即发作的。

  孟华姝暗暗叹了口气,将正捂脸啜泣的常韶芸护在身后:“舅母,园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你也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常夫人头一次发这样大的脾气,连带华姝也挨了些火光。

  好在常夫人理智尚存,终究没再嚷嚷,指着韶芸,气得胸口起伏不断,道:“好,那便回了院再说。我倒要听听,你还有多少忤逆之言!”

  接着扭头对华姝冷笑:“你也别去前厅会客了,随着一道,好好看看你护的好妹妹是怎么算计你,怎么算计常家的!”

  “娘!我没有!”常韶芸忍不住抬起头,泄出哭音喊了一句。

  常夫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常韶芸又将目光移到孟华姝身上,仰着张沾满泪水、浮起掌印的小脸,委屈至极:“姐姐,我没有。”

  孟华姝垂下眼帘不作答,只引她跟上:“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其实到此时缓过神来,舅母的话不断萦绕脑海,孟华姝不得不承认,心凉了半截。

  想起这些年待韶芸真心实意的好,还有未送出的那一木匣,越发疑惑,难不成真是自己做错了?

  转出庭园时,卞夫子早已悄悄退下。

  听闻她曾在大内任女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又该避开,她是明了的。

  舅母颇费了番心思,为韶芸寻到位好夫子,为她日后铺路。

  想必此刻,舅母更是寒心。

  不然也不会控制不住,当着自己的面,狠狠扇了韶芸一巴掌,言语间更不给她留半分颜面。

  *

  常夫人所居桂香院,是常韶芸给起的名。

  至于院角所植桂树,则是她与华姝幼年时亲手种下的。

  数载转瞬即逝,现今树干已有一丈高,翠绿的树冠犹如伞张开,不再是当年弱不禁风、光秃秃的小树苗。

  亦悄然向墙外探出枝丫,不甘被困于这四方之地。

  常夫人坐于黄花梨罗汉榻上,掌心一拍榻上的矮几:斥道:“拿什么软垫!就让她这么跪着!”

  常韶芸似乎被拍桌声吓住了,泣声一滞,纤弱的颈随肩轻颤,强忍之下泄出的几声呜咽可怜极了。

  汤妈妈拎着软垫,窥视常夫人的怒容,不明情况,为难地站在原地。

  僵局之下,孟华姝顶着舅母的压力走近前,接过汤妈妈手中的软垫,示意她先退出去。

  “别跪坏了双膝。”

  这话是说给舅母听的。

  华姝蹲下身,将软垫轻轻放在常韶芸身侧,起身时却瞥见了她高高肿起的面颊上,似乎还有几道指甲划过的血痕。

  即便猜到是韶芸有意展露伤痕,可疼惜似乎已经成了习惯。

  华姝不禁道:“舅母,您下手也太重了,破了相可怎么办。”

  一路从庭园走到桂香院,这是姐姐第一次开口为她说话。

  常韶芸不自觉哽咽,忐忑不安的心却稳住了。

  整个常府,只有姐姐敢与娘叫板,谁也辩不过她。好在现下姐姐没有因为娘的话弃她不顾,还是站在她这边的。

  幸而孟华姝不知常韶芸心中所想,她念着韶芸面上的伤,去内室柜子里翻出消肿的膏药。

  边走边对常夫人说:“不是还没出事呢吗?训话不急于一时,治伤要紧。”

  常夫人张张嘴,没有反驳,恨恨道:“她就是这样被你惯得无法无天了!要命的祸事都敢说出口!”

  孟华姝没有应和舅母的斥责,更没有替韶芸反驳。

  她只立在常韶芸跟前,默不作声地掀开药罐的盖子,用葱白指尖挑起一块膏药,在韶芸的伤处细细抹开。

  华姝的嗓音淡淡,如她仅剩的耐心一般:“舅母说得对。换婚之事一旦暴露,将祸及全家。你心里若还有爹娘,有我这个姐姐,就快快认错,别再提了。”

  可好言好语的相劝,落入常韶芸耳中却成了叛变的宣言。

  她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华姝,移开视线又对上怒色未退的娘,孤立无援之下,忽觉她们面目可憎起来。

  如若换婚不成,她该怎么面对陶郎?

  终究是情爱战胜了理性。

  韶芸一反怯弱恭顺神态,猛地将华姝的手挥开:“我不嫁!凭什么就非得是我!你也在常家养了十数年,要嫁也是你先嫁!”

  孟华姝不防韶芸反击,被推得踉跄几步。

  “我先?”

  她的妹妹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华姝越听越觉心凉,顿时收起唇角,怒火压抑不住冲上颅顶,她索性将药罐往地上用力一掼。

  随着‘砰’地一声脆响,孟华姝的叱声比碎瓷更凌厉:“你不要的东西就理所应当逼我接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