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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

  药碗里飘一层白末,顷刻滚散为浅褐浮沫。

  沈醉挽袖露出半截细白腕子,捡了根木汤勺往里头搅搅,放到旁处凉着。

  凉了再与少年灌下去。

  她理直气壮抬头,波光流转一双清眸,不甘示弱同他对视,“您眼下不好调动内息,这药可是家里的郎中,特地为官爷配的。”

  她在胡扯。

  迫于形势,沈醉不得不留下少年,为其疗伤,端茶倒水地照料了他半月余。

  却也要在嘴上,一口一个官爷的阴阳怪气,故意惹人讨厌。

  “是,劳烦姑娘费心。”

  少年面上冷淡,冷笑不止,他有意刺沈醉几句,却看篷船四处碧荷粉莲,其间衬她青衣芙蓉面。

  他总能从她脸上瞧出一股天然莽撞的恶意。

  可压不住少女眉眼姝丽,貌美迫人,近乎为妖。

  “姑娘菩萨心肠,大恩大德,在下这辈子…没齿难忘。”

  喉咙嘶嗬,粗粝的声嗓越发低哑,少年神情莫辩别开眼,默默将“家里郎中”记在心里。

  那个…廖先生啊。

  他暂不得知沈醉姓名,她三缄其口,一点儿话都不肯漏出口。

  许是气憋得太闷烦,少年吐息沉沉,强撑起舱壁,缓慢沉重地想要站起来。

  沈醉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刻坐在船头,身边晾着海碗的药。

  她身子正在往前倾,伸手去够离船极近的一朵粉嫩荷花,船猛地摇晃,沈醉失了支撑点往栽下去,噗通落了水。

  “你干嘛?”

  她浮出水面,杏眼瞪圆,反手拽下一朵荷花,朝少年重重掷去。

  她头上竹笠让水压歪了,粉面薄怒。

  荷花正正砸在少年脸上,砸得他偏了偏头,喉结滚动。

  少年人脖颈上凸了青筋,无甚表情,他阴沉沉地睨过沈醉一眼时,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露骨。

  沈醉让他看得心生警惕,一时浮在水中不动。

  少年虽站直了,但曲着脊梁,四肢乏力,他呼吸不畅,缓了再缓,没有管沈醉,抬脚艰难地往船头上走。

  “你别乱动,伤口绷了今日可没人给你换药!”

  少年不听,走得温吞踉跄,窄小的船身随他脚步晃,沈醉既生他气,还怕他掉进湖里。

  她看过他后背最深的一道伤,指粗的伤口青紫外翻,露出森森白骨,才刚刚长好,时不时浸出血丝。

  一旦沾水,又不知要多久愈合。

  “你站住!”她着急道。

  头上竹笠挂住头发也不管,游过去手搭上船舷,试图扶住船身。

  少女声音低婉,咬牙威胁,“你若掉下来,我可不会再捞你。”

  他那只鸟飞走后一直不见踪迹,沈醉没法大张旗鼓地防备着。

  她表面上对少年没有个好声好气,但其实很怕他真死了,再给她惹来别的事端。

  在她佯装镇定的目光下,少年磕磕绊绊走过来,脚上黑色长靴擦着沈醉葱白的手指停住。

  他一言不发慢慢俯身,把沈醉先前晾的药碗捞进手里,一个不稳往后退去,他且端起碗仰首,将药一饮而尽。

  “你……?”

  沈醉胆战心惊,忙伸手拽他青衣的下摆,少年却是站稳了。

  他低下眸,朝沈醉举起空碗,扯起一边嘴角笑,“听姑娘嘱咐,喝药。”

  笑意不达眼底,乖张尤甚。

  少年身量高,沈醉对他不上心,拿给他换的衣服一直不合身,勒得他更显肩宽腰窄,肌肉紧实流畅。

  近日来,他因伤病清减得厉害,凤眸敛目居高临下,满是憔悴而冷漠的凶相,气势迫人。

  一滴残药滴下碗,溅在沈醉手边的船板上,她被少年的身影罩在其中。

  沈醉仰首与他针尖对麦芒,见少年再一展臂,又捞走了她戴着的竹笠,扣到自己脑袋上。

  他脚下一跘,终于站不稳了。

  沈醉一直注意着,趁机飞快往上一蹿,肩膀抵住少年上半身。

  她一手扣住他的腰,顶着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的少年全身重量,吃力撑住船舷,带着两个人往船上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太阳烘出满塘荷莲闷香,托起紊绕的药涩苦香。

  沈醉发间的清香丝丝缕缕地浸来,少年下颚抵在她肩头,蓦地畅快了,低低滚出一阵笑声来。

  沈醉脱力跪了下去,少年摔到船板上,笑声转为一阵压抑的咳嗽。

  他漆黑眸子聚起着星点的光,声嗓糙哑,口吻且平和,“名字?”

  他轻声问沈醉。

  少年多次旁敲侧击,不是第一次问,沈醉才不告诉他,她也没问过少年的名字。

  互不相干,才好一拍两散。

  她一身湿漉漉坐在他身旁歇气,用手猛揩让他呼吸撩过的脖颈,嫌恶地瞪过他。

  沈醉气结于心,抬手想打,抬脚想踹,顾忌少年身上的伤,娇叱成一声骂,“疯子。”

  她惊疑不定。

  她惊讶少年喝了这么多天软筋散,竟然还有力气折腾,她拿不准了,明日下药是否多加点儿量。

  又怀疑自己软筋散早下多了,把人脑子喂糊涂了。

  对了,药。

  沈醉眼睛乱瞟,找药罐哪儿去了,且看见船头空空荡荡,一泼褐色痕迹蜿蜒,四处滚着药渣残骸。

  炉子跟药罐一起翻下湖里,怕已经沉到了底,她的竹笠也掉了,漂浮在湖面。

  药罐若还在,沈醉非得整罐药汁都倒进少年嗓子眼里去不可。

  天杀的,气死她了。

  沈醉眼睛横过去,少年瘫在船板上,沉声重复地问:“名字?”

  声音带了些许不耐烦。

  他还有脸不耐烦?

  沈醉气急,“你管我叫什么名字。”

  却听少年冷嗤一声,他缓慢坐起来,指尖湿漉,在沈醉看不见的身侧船板处,画写着什么。

  他说:“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

  沈醉听得莫名其妙,张嘴骂他,“你有病啊,我哪里晓得你的名字?”

  少年坐得懒散,他掀着眼皮由下往上地看她,眼尾狭长,语气淡淡,“你不问问我的名字?”

  沈醉:“……”

  她倒要看看他耍什么把戏,咬了牙硬挤出笑来,“哦,那敢问官爷尊姓大名?”

  “方休。”

  少年答了。

  他漆黑眸光一瞬不瞬凝在沈醉脸上,眉锋微微上扬,慢慢露出凶厉的笑,“姑娘记着了。”

  “在下方休,一醉方休的方休。”

  沈醉让他看得怔了怔,或许是他阴郁压迫的眼神,方休这个名字,她下意识觉得奇怪。

  胡诌的吧。

  沈醉且嘴硬着,“我管你叫什么名字!”

  她实在受不了,满肚子火发不出来,决定眼不见心不烦。

  她噔噔跳回竹筏上,拿起竹篙,用力往乌篷船船底一杵。

  竹筏往前飘去,沈醉气鼓鼓要走。

  少年…方休不留她,他早见识过她的臭脾气,没甚好留的。

  “姑娘”

  他倏而扬高了声音,语气悠长一句,“你家那个郎中……廖先生,他叫廖平青是么?”

  沈醉抬起竹桨的手僵在半空,她猛地回了头。

  廖家杏林世家,世代行医,廖平青…是廖玉成长兄。

  她慌乱一瞬,强稳住心神,冷眼望过去,“我不认得什么廖平青。”

  她跟廖玉成约定好,不向少年透露一点儿沙数山的消息,结果她没注意到,当着方休的面喊过几声廖先生。

  就让他记住了?

  “哦…许是在下认错人了。”

  方休微微颔首,语气自若,抬了抬手,“姑娘慢走。”

  沈醉摸不准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为何意。

  她险些自乱阵脚,握着竹桨没有动。

  船上,方休一句话说得沈醉心中惊涛骇浪,就不管她了,撑着胳膊想要站起来,慢慢挪回船舱。

  远方突起一阵翅翼拍打之声。

  霎时凛风起,荷叶浪翻,簌簌不绝。

  天穹一碧如洗,高悬艳阳正盛,越过茂密荷叶丛,远见天脚处浓浓腾起漫天一股浓厚白烟,化为淡云四散。

  何处起火了?

  方休正疑,和白烟相同方向,悠长钟声翁鸣荡开,倏忽急促杂乱。

  又听噗通一声,沈醉竟从竹筏上跳进了湖里。

  她不管不顾游出数息,不知为何又停下,回过身来。

  少女极浅的琉璃色眼瞳,印出乌篷船倒影,和船上她讨厌死了的少年。

  她声嗓漠然,穿透风荷钟声,“方休是吧?”

  沈醉说:“你自个儿警醒点儿。”

  浓烟与钟声,皆为万剑山庄急召令。

  沙数山遭袭,情势危急。

  言毕,沈醉自觉对他仁至义尽,一头猛扎进湖里,溅起一簇水花。

  少女身形窈窕,灵活地如同一尾纤细青鱼,几息间游出老远一截。

  沈醉水性极好,而竹筏轻慢,总在荷叶茂密处磕磕绊绊。

  她急忙之中,哪有闲心慢慢划着竹筏回去,不如她游得快,两条长腿灵活如鱼尾般摆动,沈醉没再向身后看一眼。

  她自也不在意,少年若有若无的视线缠绕,久久不散。

  等看不见沈醉了,方休垂眸,看了一眼他方才沾水在船板上写得字。

  “醉”。

  他下江南前,从密报里头,看过几条无关紧要的消息。

  记载了何年何月,云州的沙数山又招揽了几个有名头的江湖客。

  廖玉成赫然在其列。

  他故意喊错廖玉成的名字,试一试沈醉的反应。

  沧州,云州,被唤作廖先生的医师啊…

  提到这些,谁避得开万剑山庄,和明月臣?

  明月臣出明月剑,明月婢奏明月歌。

  江南六州,走在路上,随便遇见一位三岁小儿都会唱的词。

  方休他,随便猜一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