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明月薄情 > 下药

下药

  *

  少年不再坑声,慢吞吞往后靠了靠,廖玉成跟进船舱,打下帘子。

  男人面色从容,动作利落,沉默地为少年拆换伤药,却止不住心中微微骇然。

  少年脉象内息近平稳,伤口愈合得比廖玉成预料中,快许多。

  才三天。

  他肩背几处寸裂刀伤,肉快要长拢了。

  廖玉成行医半生,从未见过能好得这么快的,他初与少年把脉后下的定论,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可是,怎么会?

  不论心中作何想,廖玉成面上不展露半分。

  他不说话,少年便由他动作,也不向他搭腔,冷漠垂着长睫,四平八稳。

  但少年暗中蜷了蜷手指,已察觉他四肢空乏,聚不起内力,提不劲儿的处境。

  不过他安之若素。

  船舱内矮窄,两人无话可说,四处蛙鸣不断,荷莲幽香阵阵。

  “多谢。”

  换好伤药后,少年方跟廖玉成道了谢,表情漠然,看不出几分真心实意。

  “医者本份,无需多言。”

  廖玉成神情淡淡,亦不放在心上。

  少年扯起一边嘴角,笑得冷嘲,“医者本分啊?”

  廖玉成听出他言外之意,弯腰将换下来的白麻细布收进药箱,不去看他脸上讥讽。

  听少年再度开了口:“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外头先传来少女低婉一声唤,“廖先生,药好了。”

  帘子挡着,看不见里边儿情形,沈醉好奇,急忙晾好了药端过来。

  廖玉成抢先一步,撩了帘子,他侧过肩膀将舱门遮得严实,抬手去接药碗,“给我便好。”

  沈醉探颈望了望,正对上里边少年晦暗眸光。

  他身有伤病,眼尾略挑一抹薄红,仿若切了胭脂的刀尖,锋芒毕露。

  沈醉哼出一声,将碗递给廖玉成,不管了。

  廖玉成转而将碗抬到少年凝干了血痂的唇边,“少年只管安心留在此处养伤,不必多虑。”

  他此举倒并非为旁的心思,细说起来,廖玉成还是为眼前的少年考虑。

  他唇边的伤,就是沈醉先前灌药给他弄出来的。

  少年不可置否,试着抬了抬胳膊,一时未果,目光于廖玉成脸上梭巡一圈。

  他硬是沉息提气,接过了药碗,竟还稳着,仰首一饮而尽。

  他瞧出来了,这两人无非想将他囿于船上,但他们后头到底想做什么,以少年目前的处境,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既来之则安之。

  少年没有味觉一般,一大碗浓苦药汁眼不眨地一口气喝完了,不见丝毫异常。

  他轻笑着将碗还给廖玉成,“那便叨扰了。”

  一抬眸,不自觉就要望向缩在男人身后张望的沈醉。

  她从男人肩头露出上半张脸来,竹笠下青衣衬肤白发浓,眉眼稠丽,那双极漂亮的琉璃瞳瞪他的时候,染上几分嫌弃。

  他盯住她不放了。

  黑眸侵略,咬字又低又沉,“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沈醉听出少年的威胁。

  可她不怕他,撇了撇嘴,“你知道就好,我也不图你讲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伤好了赶紧给我滚。”

  少年:“……”

  廖玉成轻咳一声道:“我们该回了。”

  他省略了少主这一称谓,免得引起少年生疑。

  稍作收拾,沈醉捡了荷花,趾高气扬跳上竹筏。

  廖玉成撑桨,竹筏驶离乌篷船后,男人蓦地顾虑开口:“少主,这人的脉象有些…怪异。”

  沈醉不懂医理,“嗯”了一声,“怎么怪了?”

  竹筏缓缓在荷叶中饶行,晨雾散尽,朝阳从云后露了全脸,日头明晃晃晒起来。

  沈醉戴了竹笠还不够,探身摘一柄宽大的荷叶当伞用,她语气闲适,明显没放在心上。

  “他……”

  廖玉成握竹篙的手紧了紧,话有些说不下去。

  他默了默,道:“他外伤愈合速度,异于常人。”

  沈醉背对着廖玉成,垫着一张荷叶在竹筏上坐下来,她没大听懂,不以为意道,“伤好得快,不好么?”

  廖玉成语塞半晌,知道跟她说不通了,往前探了探少女脸色,小心提议道:“不然,我们还是……”

  他回想少年不紧不慢、淡然阴鸷的言行便发怵,唯恐他们这般待他,后头闹出什么事儿来。

  思忖过后,还是觉得将少年带回万剑山庄,让管事们同他周旋,方为稳妥之法。

  可他更不想惹沈醉不高兴,话说得温吞犹豫,刚起了头让沈醉打断,“廖先生,你明日不用随我下山了。”

  廖玉成一怔,看少女拖腮回眸,目光发愁,“你一连三天跟我往山下跑,药庄里头有人在问了。”

  “可少主怎么好同他独处?”

  他打消先前的念头,转而劝起沈醉来。

  沈醉不是再同他商量,眉头一蹙,声音不耐,“我应付得过来,让你别管你就别管了。”

  她用完人就丢,警告他道:“还有,你嘴巴闭严实点儿。”

  “好好跟你说你不听,非要我跟你跟你发火是吧。”

  翻来覆去都怪他不识好歹。

  廖玉成:“……”

  他咽下失落,苦涩笑着应了:“是。”

  回去之后,廖玉成不再明目张胆的出药庄,只在少年该换伤药时,他另寻了借口独自下山,避人耳目地进湖心登船。

  少年日常用药,沈醉借着采荷蕊的中途,悄悄给他送去。

  她本来就爱下湖玩,应是没人注意到。

  万剑山庄为幽静竹林包围,日子倒无波无澜,瞬息过去了半个月。

  小满一过,天气愈来愈热,日头毒辣起来,一日十二时,聒噪蝉鸣此起彼伏,少见一丝凉风。

  又是一个让蝉囔囔得头昏脑胀的清晨。

  沈醉起了身,陪同明月臣用过早膳,看血衣卫领了几位医师过来,要给明月臣行针疏通经脉了。

  她在外厅拿起竹笠,隔着珠帘喊,“师兄,我下山了,今天给你带莲蓬回来。”

  医师们在一旁阁子里候着,哑仆正推着轮椅将明月臣往屏风后送,男人朗声回她道:“小醺,你最近往外跑得有点勤,外头不热么?”

  他声音含笑,语气寻常,听不出异常的情绪。

  她以前可没有这样天天往外跑的。

  是沈醉自个儿心虚,她僵了僵,“热呀……”

  她随即稳了声音,露出孩子气的娇蛮,“可是我前几日瞧中几株莲蓬,今天摘刚刚好。”

  “好了,你别管我,我走了。”

  屋里头传出来一声轻笑,随沈醉一溜烟儿跑了。

  她一口气跑到山脚下,蹲在草地边歇了歇,才从芦苇荡里牵出竹筏,又至旁边草丛里,翻出一个靛蓝包裹。

  她戴上竹笠,上竹筏以整条长竹作桨,竹筏破开湖面,拖着长长的涟漪隐没在荷叶丛中。

  弯弯绕绕半个时辰,一阵风吹来,沈醉抬首,见荷叶翻涌中莲花粉白,现出一道乌蓬小船的影子。

  那本来,是她的船。

  想到师兄刚才的调笑,她慌乱跑走时的狼狈,恶气横上心头。

  沈醉握紧竹杆划破水面,涟漪四散,竹筏急行,轻飘飘地撞过去。

  “叩”的闷响,乌篷船仅仅晃了一晃,压得一方荷叶微倾下,莲香随风动。

  而少年侧身坐在船舷处。

  他着青衣,五指骨节分明,手里拽了朵莲蓬在剥。

  少年手上动作缓缓,闻声侧目望来,凤眸扫过沈醉一眼极快移开,他薄唇无色,声音沙哑,“你比往常迟了些。”

  他以为沈醉今日不会来,忍着浑身乏力,昏昏困意,等了许久。

  少女青衣竹笠,立在竹筏上看他许久,面庞是热出来的薄粉,脸色冷漠,眼瞳于笠檐阴影下黑幽幽的。

  她像在看仇人。

  一整颗莲子教少年扔进嘴里,清甜一瞬泛出腥苦,全让他舌尖压下,收回的眸光平静冷漠。

  沈醉不想跟他讲话,提着包裹单手攀住船舷,麻利地翻上乌篷船。

  船晃得凶了,少年脸色苍白,恹恹往后依了舱壁,合目假寐起来。

  他耳边细小水声哗啦不止,鼻尖嗅到一股不同于荷塘的香。

  船舱矮□□仄,沈醉从他身前数次经过。

  应是拂来了她发间的香。

  少年支着条长腿挡路,让她踢了好几下。

  沈醉来来回回,从船舱拖出药罐煤炉,架在船头烧碳煮药。

  周围动静渐渐多了。

  瓷碗碰撞碎响,炭火哔剥数声,水滚开顶得炉盖啪嗒啪嗒,她拿开放到一边,由着药材煮得咕噜翻滚。

  沈醉踩得乌篷船晃晃悠悠,暑中热气跟着来回晃,浓郁药香沉闷弥散。

  少年“嚯”一下掀开长直眼睫。

  他黑眸缀上两抹亮光,“姑娘,你下药,好歹避着我些?”

  他连说话都用不出太多力气,声音虚虚浮着。

  “啊?”

  沈醉终于拿正眼看他,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撇过来一眼,额发汗湿弯曲于面颊,耳垂粉扑扑的。

  她平静地很,手中展开的褐色纸包往下一倾,一整包的白色药末,全部倒进她刚盛起药来的白瓷海碗里头。

  “官爷,您身负重伤,怎能不喝药呢?”

  沈醉眨眨眼,水乡一带特有的温软语调,浅瞳涌上无辜色。

  是了,从廖玉成第一日为他治伤起,沈醉灌给少年的每一碗药。

  都下足了软筋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