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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二)

  *

  沙数山脚下的湖泊延绵数里,连通着云州城的运河。

  万剑山庄自明月臣服毒后,再不理世事,庄中暗探亦未向沈醉禀报山中出了异常。

  前几日大雨不歇,昨儿傍晚才见晴日,那此人多半是抱着浮木,从运河里被冲过来的。

  沈醉只想安静守在师兄身旁,管哪门子闲事?

  她审视少年许久,见他确实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警惕朝他靠近。

  她在少年身边蹲下,浓厚的血腥味儿扑鼻,黑衣湿透紧贴他劲瘦腰身,看不出来何处有伤。

  沈醉不在意他有没有伤。

  她捻了少年一截衣袖进手里细细摩挲。

  方才扯他上船,沈醉便觉他身上衣料柔软细腻,非一般寻常百姓用度。

  在少年身上细细翻找一番过后,沈醉神思愈重。

  他所着衣物织造技法,似京城那边的工艺。

  沙数山在云州,离京城千里之隔。

  沈醉接着扯下少年腰间系着的漆黑铜牌。

  铜牌造得比她两手并拢还大,刻成凶兽怒目咆哮状,血盆大口中衔龙飞凤舞数个大字。

  书,督卫指挥所。

  旁跟一行小字,佥事镇抚司。

  他年纪轻轻,瞧着比沈醉长不了几岁,竟是个京城来的正四品武将。

  沈醉想起,近月来谣言四起,称云州与沧州交界处有兵马异动,百姓人心惶惶恐生战事,她随明月臣闭门沙数山,都有所耳闻。

  此人……莫非是朝廷派来的钦差,为何会坠湖?

  短短片刻间,沈醉推测少年种种来路,她不再犹豫,收了牌子,撑起乌篷船往碧荷深处行去。

  估摸着路程差不多,沈醉双手一伸,用力将少年推回湖中。

  她不想再让任何事物打扰到师兄,更不想沾惹丁点儿的麻烦,让少年死在湖中是最干净利落的做法。

  何况,这是个朝廷的狗官,当官的能有几个好东西?

  若她没有发现他,他不也得溺毙湖中么?

  “只怪你运气不好。”

  噗通落水声后,沈醉轻喃道。

  她神色如常,不再看湖面一眼,弯腰去拾船上散落的荷花。

  异变突起。

  船身剧烈一晃,沈醉差点儿摔向湖面,风翻荷浪,热风扑面,她身后传来沙哑一声,“姑娘…”

  沈醉惊魂未定转身,被她推下船的少年竟是醒着的。

  他一手扣住船舷要翻上来,手背削瘦青筋爆起,肉眼可见的气力不支。

  少年只撑起宽阔肩身露出船头来,稠黑长发水淋淋贴着惨白面颊,薄唇干裂。

  唯有一双寒眸精光毕露,目光凛凛如刀,亮得吓人。

  像只勾魂的厉鬼。

  他一字一句都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的,“谋财害命的事儿,可做不得。”

  少年被沈醉捞上船时就有了知觉。

  只是沈醉上来便搜他的身,他不知她来路,加上的确身受重伤,干脆暗自调息,面上装晕试探一二。

  孰料对方没过多久,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我乃……”

  沈醉反应极快,不想听少年搬弄身份吓唬人,她抄起一旁的香炉往他脑袋上砸。

  少年瞳孔紧缩,听凛风袭来。

  幸而他眼疾手快,一手扒在船头,另一手拽住沈醉拿香炉那只手腕子,硬提起一口气,将她拖拽到自己身前。

  沈醉不受控地扑过去。

  她手中鎏金的小巧香炉坠地,滚出一圈灰烬,船身不停晃,她先前采下的嫩荷花,无声无息滚落数朵进湖中。

  漂浮起来,飘远了。

  而她直直撞进少年漆黑的眼里,看见佯装镇定的她自己。

  头上竹笠歪了,脸上素白,一点唇瓣咬得嫣红,眼睫浓密挺翘。

  “你本来快要死了,凭何遇着我了就能活?”

  明月臣总说沈醉犟,这会儿她也不跟人服软示弱,细声细气地呛声儿,“我又不是菩萨。”

  少女腕骨细瘦,皮肤柔软,已被少年粗粝五指勒得通红,他这一拽,拽出沈醉的底细。

  ——她不会武,力气都小得可怜。

  少年本为沈醉的举动气极,压抑低喘,他眸光郁郁审视她半晌,瞧她面无表情,浅色琉璃般的瞳子不见丝毫惧色。

  沈醉安静地同少年对视。

  一张小脸巴掌大,额发汗湿弯曲于面颊,白皙耳垂玲珑一点,黑白分明。

  少年看得喉头莫名发了哑,他喜怒难定,似乎给她气笑,“姑娘说得是,不过咱俩现在得换换了。”

  他话音落,反手飞快将沈醉甩下湖去。

  却是歇了杀意。

  沈醉措不及防,跌落湖中狠呛了几口水,等她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少年已翻上船头。

  他发梢不停滴落水珠儿,屈膝搭臂坐得大马金刀,面上那点浅薄笑意褪尽,呼吸沉沉,“拿来。”

  沈醉知道他要何物,她老实拢袖,取出少年的腰牌,扔向船上。

  她拿这东西,本打算等回到庄内毁掉,以免少年的尸身冲到别处去让人发现,会以此追查他的身份。

  他此刻看着,一时半会儿的死不了,沈醉留着反而徒生事端,不如还给他。

  少年接住腰牌后,二指并拢到唇边,打出一声悠长尖锐的呼哨,后而展臂将腰牌高举起来。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鹰啸长空,沈醉杏眼微瞪。

  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俯冲下来,宽大翅翼毫不收敛,一袭阴影气势磅礴,飞快掠过乌篷船。

  风压低荷叶丛,苍鹰袭掠,叼走了少年手中腰牌。

  它向远方飞去,化为天边一点黑,消失不见。

  “这儿是云州?”

  少年凤眸睨了睨沈醉,他唇薄而无血色,肤透白而眸凝黑,眸光同苍鹰如出一辙的犀利压迫。

  他并不知此刻究竟身在何处,他是从沧州的官渡落的水,听沈醉口音猜得。

  沈醉哪里还敢还说话,沉默不语,心里呜呼哀哉。

  那只鸟原来是他的,是给他传信去了?

  不会带人找回来罢?

  完了,真惹上大麻烦了。

  半晌,沈醉目光游移,顾左右而言他,“……那是我的船。”

  却不知自己一开口就露馅儿。

  少年居高临下往湖面看。

  沈醉头上竹笠居然还没掉,她亦无瑕去摘,任由竹笠歪斜盖着松垮的发髻。

  水串成珠落,无声打在肩头,黑发绕着素青衣带湖中飘散。

  如此这般了,她目光却还坦然,丝毫不显狼狈怯弱。

  仰着芙蓉面莹白如玉,亭亭立在清水芙蕖中,更衬眉眼昳丽。

  少年睫上沾水湿漉,视线并不清晰,他恍恍间陡然生出诡诞感。

  湖中的少女眼眸纯澈欲仙,湿发覆面又艳似鬼,致使他莫名以为,自己遭了水中精怪的窥探。

  少年不信鬼神,却不合时宜地生了闲心。

  他稳住气息,忍着身上要将他劈裂的刀伤疼痛,朝沈醉抬抬下巴,“过来。”

  沈醉思前想后,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先前打算“抛尸”,船往湖中心划了许久,总归不想游回岸边,顿了会儿后慢慢游到船边。

  少年俯身向她伸手,沈醉没有全信他,眼睛清凌凌盯住他,暂时不动。

  果不其然。

  头上一轻,沈醉湿透的竹笠让少年捞去,扣到他自己脑袋上。

  他将笠檐压低,鼻尖扑来股与荷塘不一样的香,应是船下少女发间的香。

  少年不为所动,冷声道,“那便借姑娘的船用一用。”

  多是有借无还。

  “诶,你…”

  沈醉急了,想学他的样子扒上去,少年举起船桨,不轻不重杵上她肩头。

  他带着沈醉的竹笠,站在沈醉的船上,俊朗的脸上再度现出笑,笑意轻慢,恶劣冰凉,“姑娘,谋财害命的事儿,你做不来。”

  沈醉吃了一痛,怕他还要打自己,捂着肩膀躲,没注意到少年身形晃了晃,踉跄一下方站稳。

  他压住喉头涌上来的腥甜,缓了少许,道:“带我上岸,船还你。”

  沈醉接二连三对他下手,短短片刻相处,少年观她言行举止凶蛮狠辣,实在不像寻常的民家女,说话客气了点儿:“待我下属寻过来,必将重谢。”

  他先兵后礼,口吻暗含警告。

  因不熟悉湖面地形,看镇住沈醉了,还需她为他指路。

  沈醉忌惮少年身份,真怕他的鸟带着朝廷的官兵去而复返。

  她最后不情不愿点头,上船接过船桨,板着脸向岸边划去。

  湖泊纵横延绵,她挑了和沙数山截然相反的方向。

  她已经把人得罪狠了,万万不能把他带回万剑山庄内。

  师兄知道了,多半还要为她给人赔礼,这怎么可以?

  少年依在船舱口坐下,两人心思各异,再无话。

  船桨破开湖面,水声湍湍。

  约摸一二刻,周遭过于安静,沈醉在船头撑桨,先沉不住气。

  “你…”

  她往后撇一眼,话蓦地顿住。

  少年修长身量靠舱壁一旁歪斜,双眸紧闭,似不省人事了去,身下船舱木板让鲜红血色大片浸湿。

  “喂?”

  沈醉放下船桨,她刚吃了大亏,有了前车之鉴,这回没有轻举妄动。

  “喂?”

  她一连唤少年数声,都未得到回应。

  沈醉远远看少年虚弱脸色,逐渐胆子大了,进了船蓬内。

  她再次蹲到少年身边,探了他鼻息,少年呼吸若有若无,吐息异常地热。

  沈醉沉思数息,用力推他一把,少年摔倒地上,神情痛苦,没有反应。

  真晕过去了?

  她起身,提裙抬脚,碧绿松竹的绣鞋踩到少年脸上。

  沈醉用了劲儿,鞋尖狠狠碾过他侧脸,用力抵到他挺拔鼻梁根。

  她霎时踩得他面皮发红,边踩边娇声斥骂他,“王八蛋,狗官,你不是凶得很吗?你再凶我啊?!”

  沈醉自幼跟在明月臣身边,被他惯得不知天高地厚,蛮横无理,还是头回在人手里吃这么大亏,受这么大委屈。

  这口恶气不出,她白活这么大了。

  光踩还不过瘾,沈醉拆下束发的碧玉簪,她梳头向来简单,用簪子别个单髻了事。

  簪子一取,黑发软软披散下,少女白皙脸上浅瞳清明,神色几近无情。

  趁他病,要他命。

  沈醉对旁人,可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她紧握玉簪猛向少年脖颈扎下,簪脊尖锐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