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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轻荷漫雨,如盈酒之樽,月下微晃。而随之摇洒出去的露珠,便流作了月光,如纱如霞一般铺满了地面。

  有一皙莹白浮出水中,衬得旁边的荷瓣儿都匀透了起来。

  年轻的男子有一头近乎妖一般的长发,乌黑光亮,如丝如缎。

  他的皮肤肤若凝脂,比帝宫的美人更要胜上三分。

  轻挽湿发,随手施了个术法,头发便褪去了水分。

  他一伸手,月色便织了霞,化作片锦,供他擦拭身体。

  破布裹身,遮不了半分颜色。足光轻露,蘸下一条羊肠小径。

  “?”

  他原本乌黑的眼,在月下变了颜色。

  远月近山,幽光浮动。

  一溪一世界,一荷一禅心。

  最末的一只荷花,竟然是通透如翡翠的绿。绿得如他见过妻北的墨光石,绿得如同善女掂了镰刀,只身闯入鬼灯缥缈的冥鬼城。

  呼呼,呼呼。

  “呀!”

  碧色的花瓣在那人的注视下缓缓开绽,犹如昙花见到了月光,它也碰到了自己的光石。

  “小孩?”年轻男子禅静的神色瞬息一变,双眉上挑,极其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那双映漫着月光的眼也溢出喧瀑一般的暴躁。

  “!”食指落在婴儿嫩白的小脸儿,额头上,一枚清晰的碧绿纹路静然绽放。

  “这是......”

  “命木之体?”他轻轻摩挲着那个纹路,月光下,那纹路如同活了一般,在他指下微微浮起。“你既然是命木之体,为何又会被遗弃在这里呢?”

  月波摇荡,荷声微折。

  那荷花仿佛回应他的话一样,轻晃着花瓣。

  年轻男子长发将要及地,他散了散头发,抬起脸,看着月亮。

  一时天地静默,谧而无声。

  他低下头,将袖子斩断,又将碧荷里的婴儿抱起,包住了身子。

  “真小呀,小小的生命。若是没有这荷花儿,你大概早就死在这月光之下了。”

  他将手放在了婴儿的脖颈处。

  几乎不需要用力。

  轻轻一捏,就断了。

  “看来,我的圣池玉莲,有救了。”

  --

  “啧。”

  他将长长的乌发挽了起来,用一根嵌着一粒荧光石的木簪子竖起。

  “养小孩真是费劲!你到底要吃什么!”

  年轻男子怒不可遏地甩袖而起,右袖子上有一半都是新补上的补丁。

  而那婴儿见他发怒,也不害怕,只是眨巴眨巴着大眼睛,笑着看着他。

  头上的碧绿纹路一闪一闪。

  安静地,笑着,陪着他,躺在他怀里,虽然现在被他扔到了床上。

  破旧简陋的木屋里,生着一枝暗黄的梅。

  梅影斑驳,暗金淡淡,衬得婴儿的笑颜更加恬静。

  年轻男子被婴儿笑得彻底没气了,瞥了眼如影子般开在墙上的梅花,叹了口长气,又将婴儿轻轻抱在怀里。婴儿恬静的脸儿落在他的鼻影下,他不禁伸出指头蹭了蹭她小小的还未张开的鼻尖。

  “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谁叫我的梅花靠着你的血续命呢?”

  他摸了摸婴儿的脸。

  “你......我流了你这么多血,你难道不痛?为何不哭不叫?”

  年轻男子皱了皱眉。

  “难不成......你有什么问题?”

  年轻男子仿佛被这个念头吓到了,捂住自己的衣襟,挣扎片刻,怒然扯开。

  “罢了。喝吧,想喝就喝,让你喝个够——”

  莹白之雪降落大地,流入尚未茁壮的森林土地里。那是长者的馈赠,生机的吟唱,成长的食粮。

  “还真是......豁出去了。”

  嘴角不经意地勾了勾,长睫微阖,落下一滴浓稠的碎末。

  婴儿打了个饱嗝,嘴角还沾着雪沫,沉沉在男子怀里睡去。

  看着小小的东西在自己怀里逐渐规律地起伏着,年轻男子身影静住了。

  黄梅微晃,杂影遭遭。

  而怀里这小小的东西,抱着她,他竟然能得到莫大的宽慰。

  好像岁月不曾打碎他的心脏,舔舐他的善,充实他的恶。

  “叫你什么呢?按照你们人类的习俗,出生不久便会获得一个名字吧。”

  他一手抱着婴儿,一手将自己的衣襟重新系好。

  而此时,婴儿头上的碧绿纹路仿佛得到了什么启示,发出淡淡的莹泽。

  无数繁杂的符文一时间宛如深海没入大地,席卷而来的是高原一般的冷,却又在下一瞬变为蜿蜒的生机藤蔓。好似万物死而又生,生而又死,周而复始,兜兜转转。

  风吹荷动,遥远的窗外,传来蓦然的笛声。

  不知何时,这简陋的屋室里,开了一地的碧色莲花。

  年轻男子抱着婴儿,蹲下去。

  他的头发太长,蜿蜒如黑色的群山,脊梁上却染上了苍翠。

  细长的手指刨开最中央那朵碧色的莲花,取出了其中的白玉戒指。

  指腹擦过戒面,如羊脂般光滑。

  上面刻着透明的小字,需要一定境界的修士才能看到:

  卫氏女,灵芝。

  岁岁安。

  --

  “池......孟醒。”

  “嗯?”

  “你竟然愿意为了一个人类孩子做到这种地步?”

  “你想多了。”

  “我想的是真是假,有没有想多,你自己最清楚。再这样下去,你的那样东西就会再次失灵,那是你苦练一千年才重新拥有的东西——”

  “你废话真多。”年轻男子打断他,一双手伸到头后,破旧的木梳上沾了些时令花泡过的清水,用来疏通长发。

  六年过去了,他的长发依旧乌黑,可长度丝毫未变。

  只是先前从来不会打结的长发,现在却需要时常梳理。

  “不会吧?”站在他背后的褐青袍青年微微露出诧异神色,“你竟然允许她摸你的头发。”

  “她呀,”年轻男子停下了梳理长发的动作,食指在木梳上轻轻扣了扣,将其放在桌子上,转过一半身来,露出妖异而美丽的长眼、挺立的鼻子、下唇微厚而饱满莹润的嘴唇,以及光滑洁白的侧颊。

  “不过是有些调皮罢了。小孩子。”

  “孟醒......”褐青袍青年皱了皱眉,同样乌黑的眸子凝上一层朦胧的寒意,左手攥紧了捏着的竹简。

  “那些,那些,还有那些,你全都不管了?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我最怕你这样!”

  寒日之事如淬火之花,一伸手,只手沾火,便全身难逃。

  “杜之诗。”年轻男子目光落在梳子上,一时间褐青袍青年微微睁大眼,他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孟醒露出这样柔和的目光。

  像是把月光碾成墨,厚重地压在绵密的雪里。然后随着日子慢慢散开,形成一笔不规则又惊世的水墨画。这画以雪作宣,墨渗透进了大地里,晶莹了它的脉络,抚慰了它的颤栗。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在抱着那孩子的时候,好像终于,”

  “得到了神的宽慰。”

  “如果有神,我希望是灵芝的模样。”

  他从桌上捡起那木梳,手指在梳齿上来回压动,“积压无穷的岁数里,想要我头发的,觊觎我头发的,像水一般无穷,却都被我凝结成冰。”

  “第一次有人,送我一把梳子。”

  他的嘴角挂着笑。

  目光落在梳子的顶端。

  “你知道那孩子说什么?那时候她才五岁,差不多是刚刚懂事的年龄吧。自己种出来了一朵白玉莲,挺不错的药莲了,能卖五十中品灵石。而她看中了一把梳子,那店主看她不过小孩儿,骗她值四十九灵石。”

  “然而她毅然决然地买了梳子,又用剩下的一枚中品灵石,自己跑到商行里,换了一百枚下品灵石。”

  杜之诗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笑意越来越大,大到作为“人”的容器已经装不满,愉悦、欢欣,和满足,都情满自溢那样,从身体外溢了出来,让他这个外人也看得一清二楚。

  “而她那天,一跑回家,就把自己闷在屋里,”年轻男子叹了口气,目光柔得要化开,“我喊她吃饭她也不理我,我生气了,她才跑出来,一手抓着梳子,一手抓着袋子。”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内,我都清楚地记着那一天,记得她的表情、她的眼睛、她脸上沾上的木屑、没有掖好的裤脚。”

  “她说,我的头发很漂亮,想给我一把梳子。又害怕我不喜欢,自己在上面刻了个小灵芝。我当时有点不知所措的,没想到梳子是送给我的。”

  “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紧接着,她把那袋子给了我。那袋子里有八十二枚下品灵石,”他笑得温暖,温暖得要把苍白又妖然的自己融化,“她说,以后有了灵石,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坏话了,如果有,就用灵石狠狠砸到他头上,他非但不会骂人,还会欣喜如狂。”

  “如果我觉得这样浪费,那这些灵石就用来买肉吃,买很多很多很多肉,这样,我就不会那么瘦了。”

  “孟醒,你的瘦岂能是......”

  年轻男子不悦地打断了他,“那一晚上,我吃到了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是她花十八灵石在林婆婆那里买来的。”

  “如果灵芝是神的话,我就不会受那些苦了。”

  “如果灵芝是神的话,她一定会怜悲我。”

  “啊,或许她真的是,如此降临在了我身边。”

  孟醒用指尖细细摩挲着梳子顶端的灵芝图案,

  “多么漂亮的小灵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