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阵鸦鹊飞过,传来凄凉的叫声。
拿着圣旨走出三清殿时,梁昭然茫然抬头,望向斑驳的宫墙,爬满青苔的瓦片排列开来,拽住了夕阳的尾巴。
很多次这样往上望,都只能看见天空的一角。
那宫墙之外,又是怎样的景象?
母妃在时,总和她说起宫外的世界,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上京城夜市上的冰糖葫芦。
去年除夕宫宴,她也曾见六妹妹吃过,一串山楂裹上晶莹剔透的糖,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
她那时,一边看得出神,一边想宫外的冰糖葫芦的滋味和六妹妹的会是一样吗?
算起来,她也是梁朝正儿八经的五公主,可是她连冰糖葫芦都不曾吃过。
她至今吃到过最甜的东西,也不过是太后寿宴时分到的寿桃。
母妃说,父皇就像是一轮烈阳,他的光芒可以温暖许多人,只是她们碰巧站在了阴影处。
可她不这样想。
分明是父皇彻底遗忘了她们。
去年在御花园,她与母妃撞见了父皇与皇后娘娘的銮驾。
彼时三姐姐亲昵地挽着父皇的衣袖,无比自然地撒娇,父皇宠溺地笑着,满口答应着要给她办最风光的及笄礼。
目光骤然交接,父皇投来的眼神中,只有疑惑。就像是不曾知晓有她们母女二人的存在。
直到身旁的宫人提醒,他方记了起来。
于是那抹疑惑的眼神淡去,随之而来的只有冷漠与厌弃。
有时候她也会失落,明明都是父皇的女儿,为何偏偏她活得这般卑微。
是天下父母都偏心,还是父皇打心眼里厌弃她?
但其实这些她都可以不在乎,只要能陪在母妃身边,她就拥有全世界。
可是母妃还是离开了她。
*
马车驶出宫门,沈砚初面上的冷意又添了几分。
耳畔传来几声鸦雀的叫声,他仰头看了看,黑云压城,触目的红墙之上站着几只乌鸦,正低垂着头整理自己的羽毛,整个画面平静而诡异,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气息。
“你太仁慈。”马车中,一位青衣蒙眼女子冷声为他方才的作为下定论。
沈砚初斟了杯热茶,想起那位五公主,眼底略过一抹嘲讽之色。
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在他身边安插人,梁桢也算是黔驴技穷了。
双目失明后,听觉便会灵敏很多,女子听见水流声止住,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茶。
一杯茶过后,她轻启薄唇,“接下来,你又当如何?”
沈砚初面色不改,“如他所愿,成婚。”
女子动作微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良久之后,她缓缓出声。
“阿淮,这些年,苦了你。”
沈砚初侧目,再次看向早已被抛在身后的紫禁城,眸色越来越深。
*
梁昭然的婚期定在月底,可半月前,南方流民□□,皇帝南下微服私访,因此她的婚事全权交于了皇后。
出嫁前一夜,皇后亲自为她送来了嫁衣。
梁昭然很是意外,行过礼后,皇后微笑着拉起她的手,一同坐下。
“婚事太过匆忙,内务府紧赶慢赶缝制出一身嫁衣,昭然莫要介怀。”
梁昭然抿着唇,看了一眼那身嫁衣,是上好的绸缎裁成的,上头还有金丝绣的花样。
她垂眸,“能得皇后娘娘垂怜,亲自备下嫁衣与嫁妆,昭然已是感激不尽。”
“这桩婚事,满朝子民都看着,称得上是万众瞩目,昭然,你也算苦尽甘来。”
梁昭然垂下眸子,抿着唇。
她明白皇后的言外之意,若没有天子垂怜,她这一生都只是冼尘宫中不得宠的公主,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出塞和亲。
而沈砚初是权倾朝野,风光霁月的首辅大人,是上京城无数高门贵女想与之婚配的郎君。
两人从头到脚都是天壤之别,无数次夜里回想,她都万分惶恐,忐忑不安。
见她这般模样,皇后笑意更甚,她不露声色地瞥了眼贴身侍女,后者屏退了其余宫人。
另一个姑姑奉上一个精美的木匣子,递给梁昭然。
她眨了眨眼,看向皇后。
后者云淡风轻地端起茶盏,只闻了闻,便蹙眉放下,“打开看看。”
梁昭然有些犹豫,可姑姑直接将木匣子塞在她怀中。她只好打开,只是一眼,眼神便瞬间凝滞。
里头盛放的,是一把锐利的匕首,烛光葳蕤,刀刃尚跳动着寒光。
她倒吸了一口气,指尖颤抖,抬眸讶异地看向皇后。
后者变得严肃起来,连那总挂着的慈笑也收了回去,声音变得清冷而具有威严。
“你需记住,无论何时,你都是天家人,你背靠着的,始终是梁氏的江山。”
“此番你嫁入首辅府,为的是取得沈砚初的信任,替天家拉拢臣心,若他别无二心,陛下与本宫会保首辅府一生荣华富贵,相反,你你可用此刃,诛之。”
木匣应声落地,梁昭然嘴唇嗫嚅。
意识到什么之后,她苦涩地抿紧了唇,眼中挣扎着某种情绪,“父皇知晓么?”
如果换作是三姐姐沦为他人棋子,父皇会舍得么?
皇后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笑意重回脸庞,“当然。”
那夜的月光很凉,落在梁昭然的指尖,直达心底。
*
大婚那日,除了白雪,梁昭然什么也没带走。
梁昭然并未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她抱着白雪,顺着它的毛,轻声哄着。
太医看过之后,白雪已经好转了起来,如今又能活蹦乱跳了。
穿好喜服,带上凤冠后,梁昭然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镜中的人姝色无双,即便是大红这样浓重的颜色,也不能掩盖其风华。
喜棠仍旧不放心地嘱咐:“沈大人风光霁月,朝廷内外无不敬仰,是个值得托付的郎君,公主此番过去,最要紧的,是得到他的庇护。”
梁昭然嗫嚅道:“可我性子软弱,也不识字,大人凭何青睐于我?”
喜棠靠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说了句什么。
梁昭然怔住,红晕遍布脸颊。
宫人已在催促,喜棠姑姑匆匆为她盖上喜帕。
旁的人遇上这样一门好亲事,身边人皆是喜上眉梢,可送她上轿时,喜棠姑姑红了双眼。
“五公主,日后可要小心些。”
梁昭然撩开一角喜帕,泪眼婆娑地看向喜棠。
一旁的姑姑秋月催促着:“公主快些坐好罢,莫要耽误了吉时。”
秋月是皇后宫里的人,昨日专程送来的,说是她身边没个稳妥的人伺候,总归不方便。
她什么也没说,默许身边多了个监视她的人。
坐上喜轿,离开宫门时,她掀开盖头的一角,从缝隙中看了眼身后的宫墙。
她摩挲着月牙玉佩,目光怔怔。
从前觉得怎么也逃不出,困住母妃一生的墙,这样看去,好像也不过如此。
*
摇摇晃晃一个时辰,喜轿终于停下,梁昭然忽然紧张起来。
对于这位仅有两面之缘的夫婿,她知之甚少,这段时日以来,每每想到沈砚初,脑海中第一个闪出的画面,便是那日在偏殿中,他冷着眸子看她时的神情。
像是雪原中蛰伏的狼,狠戾得令人望而生畏。
等了许久,喜轿的帘子终于被掀开,可伸进来接她的手看着细皮嫩肉,完全是女子的手。
“夫人,请下轿。”说话的是一道娇俏的女声。
梁昭然心中疑惑,但还是将手搭了上去,在这女子的引领下,踏进了首辅府。
没有她意料中的喜庆氛围,余光之中,甚至没有一片红绸。
本以为女子要领她到喜堂拜天地,可她去到的只是一间普通内室。
没有红烛,没有喜堂,只有刚燃起的火盆。
“夫人,先歇息片刻吧。”
梁昭然小声应下,便坐在床边等待。
她心中紧张,又不敢掀开喜帕,只能从余光中看熊熊燃烧的火盆。
“公主先喝口茶罢,怕是得等到晚上驸马才会来。”秋月为她端来一杯热茶。
秋月兴致很是高涨,她从前只是皇后宫中的浣衣女,将自己全部的积蓄都搭进去才换来了如今的差事,她满心满眼地期待着日后的好日子。
听到驸马二字,梁昭然心跳加快。
她小心地抿了一口茶,刻意挺直了背,想掩盖自己不自然的情绪。
可这一等,便是一整日。
梁昭然背都快要直不起,偷偷揉肩锤腰了好几次。
直到夜色降临,那扇门才被人推开。
秋月上前相迎,端来两杯临时准备的合卺酒,满面春风地说了一堆吉祥话。
沈砚初不去接,而是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关键词,玩味地重复了一遍:“驸马爷?”
秋月稍愣,赶忙接过话来,“是。”
沈砚初淡淡勾唇,语气不容置喙,“换个称谓。”
威压之下,秋月在心底捏了一把汗,只得点头称是。
梁昭然攥紧了袖子,不知该作何反应。
沈砚初撇了一眼合卺酒,“既不曾拜堂,那这些俗礼便免了罢。”
“那怎么可以……”秋月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妥之后,迅速闭了嘴。
不拜堂,不饮合卺酒,乃是抬妾的规矩。
又不让人唤一声驸马爷,这是摆明了不认同这门亲事的意思。
“姑姑,”梁昭然开了口,轻声软语,“便按……大人说的办罢。”
“合卺酒可不喝,只是这喜帕?”秋月试探道。
沈砚初的目光审视着她,如一把锐利的刃。
他身边的贴身侍卫禹泽早就看不惯这婆子了,冷哼出声,“姑姑这般费心,莫不是也想出一份力?”他脸一撇,“且先去外头候着罢。”
秋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行了礼退下。
屋中的人渐渐退出,只余二人。
梁昭然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双手不安地捏着衣袖。
一双乌金靴骤然出现在余光中,好闻的雪松气息靠近,下一瞬,喜帕便被挑开。
梁昭然眯起了眼,挡住刺目的光。
缓缓睁眼时,一张俊脸映入眼帘。
不得不承认,沈砚初生得极为好看,眉眼如墨,似一副大气磅礴的水墨画,唇色寡淡,几乎要与冷白的肤色融为一体,凤眼微眯,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梁昭然一怔,对方眸中的情绪她再熟悉不过。
是厌弃与嫌恶,嘲讽与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