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裴府内院气氛沉凝。
裴夕舟走到回廊外,夕阳余晖落到他的身上,泛着浅浅的金光。
守在府内的云亭小跑几步走上前,焦急地道:“王爷进了祠堂没出来,想必还在气头上,世子还是晚些再去吧。”
裴夕舟摇头,淡淡道:“本是因我而起,再晚也无用。”
他沿小路缓步向祠堂走去。
祠堂外壁攀着的蔷薇快要落了,只剩下浅淡的香气。
裴夕舟站在门前望了望,又低下头,推门。
祠堂中并未燃烛。
余晖从缝隙照进,落在雕琢精细的木桌上。
裴王爷穿着一身毫无赘饰的布衣站在桌后,没有理会躬身行礼的裴夕舟,而是将手中的书卷往桌上一扔。
裴夕舟维持着行礼的动作,举手投足间,坦率的气度浩浩荡荡,又带着几分清雅。
“你可知错?”
裴夕舟没有回话。
良久的沉默后,裴王爷终是转了过来,看着立于幽暗中的裴夕舟。
十一岁的少年,清致舒雅的眉目,立在祠堂中却彷如处于日月山川间一般飒然。
“为什么要见太子?
“帝王心沉,一手掀起流言,打压裴某多年,却又放任太子与我儿相交……”
说完这句话,裴王爷神情有些恹恹,冷笑一声。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我这一生只当如此了。
“你既不愿学我裴家功法……就应该安于一隅,同你师父那般修身修性,不要与朝局、皇族再有过多沾染。”
裴夕舟还是沉默着。
外间天色完全暗了下去。
裴王爷看着祠堂内的牌位,眸中涌起复杂的神色。
曾经视为知己的人,相扶相持,从尸山血海中一起杀出来,历经无数险境也从未放弃彼此。
然后呢?
陪他抢了半辈子江山,一朝尘埃落定,皇权便改了人心。
分权,清算,痛下杀手。
彼时裴王爷被封异姓王不久,眼见世事骤变,亲族逝去,居然还可笑地想用自己的命去等一个答案。
直到发妻身死,心中执念沦为惨然笑话,这位赫赫将军、无双谋士将智计对准了昔日的挚友,百般筹谋,用仅剩的筹码换取了如今的局面。
裴王爷想过玉石俱焚,却又不忍为了一家之恨让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江山再生动荡,他也想过随妻而去,但也舍不下尚在襁褓之中,先天体弱的裴夕舟。
“你师父把你教得太好了……晦暗朝局如何容得下君子,你想要与太子坦率相交,又怎知皇族真挚的面容下究竟藏着何等心肠?
“还有你这身体……承天书院中,世家子弟的态度就在那里,自身尚未保全,即便只是想救一只猫,都可能有心无力。”
裴夕舟眸光微动。
“在你母亲的牌位前跪上两个时辰,好好想想吧。”
裴王爷燃起一支明烛,轻轻放在发妻的牌位前,叹息着走了出去。
裴夕舟低低应了一声。
外间落雨了。
惊雷乍起,寒风阵阵,仅有一点烛光的祠堂愈发阴冷。
裴夕舟直直地跪在森冷的祠堂里,望着先母牌位,望着在风中摇曳的烛火。
两个时辰过去,风雨未停。
云亭撑着伞在祠堂外踱来踱去,却又不敢大声询问。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
裴夕舟清淡的眉眼被自天际划过的闪电照亮。
云亭急忙迎了上去,一边为他撑伞,一边担忧地念叨着,眸光时不时望向裴夕舟的膝盖。
“怎得跪了两个时辰?还好医谷又送了许多药来,倒是可以给您用上……王爷近来旧伤复发,身体也不太好了,您是他唯一的孩子,和他说话不要太倔嘛。”
裴夕舟脚步一顿。
“父亲旧伤又复发了?”
云亭眸色有些慌乱,紧紧闭上嘴。
不小心说漏了……
他侧眸望着裴夕舟,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
“这次比较严重,王爷怕您忧心,吩咐大家瞒着您。”
“我本来也不知道的,刚才看到医师又过去了,偷偷跟着,才探出来。”
裴夕舟眉心微蹙,转了方向。
“我去看看父亲。”
……
梅长君抱着猫儿回府,恰好遇上了从老夫人院子中出来的顾琦。
她的气色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双颊因走动微微泛红。
在老夫人院前见到梅长君,顾琦只得规规矩矩地行礼。
“妹妹病好了?”
梅长君淡笑着问了一声。
顾琦点头,风寒已去,她便来见见祖母,顺带提一提回承天书院上学的事。
“已经大好了。”
她的视线移到梅长君怀中一团雪白的猫儿上,顿时黏住了。
顾琦想起演武场开启那日见过的白猫。
毛发雪白,眸子乌亮,小小一团,只有耳上有少许黑纹,乖乖地跟在裴夕舟身边。
有点像,真想也养一只。
“姐姐这猫儿真可爱,是哪儿来的?”
顾琦好奇的神色中透着几分喜爱。
“今日从演武场救下的,它被徐丽鸢拿羽箭追着射,”梅长君抬手抚了抚小猫柔软的脊背,顿了顿,补充道,“江渺然也在。”
顾琦一愣。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又蓦地合上了。
梅长君轻叹一声,抱着小猫越过有些微怔的顾琦,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一回到院子,女使们发现了玉雪可爱的小猫,纷纷围了上来。
“大小姐这猫儿真好看,身上一丝杂色也没有。”
“我去给它做个猫窝。”
“今日小厨房还存了些鲜鱼,正好给它当零嘴儿。”
梅长君坐在软榻上,望着被女使们逗得走来走去的猫儿。
她突然想起来今日演武场中,那个出声劝说徐丽鸢的小姑娘。
徐家庶女徐若鸢,柔婉的长相,朴素的衣衫,同前世仅存的那幅画像一模一样。
梅长君只见过她的画像,却忘不了她短暂而灼然的一生。
徐家一直是清流一派,徐丽鸢和徐若鸢的父亲几经官场沉浮,渐渐坐到了吏部尚书之位。
后来,清流派与沈党的斗争愈发激烈,为了降低沈首辅的戒心,徐尚书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了沈首辅的儿子做妾。
清流门第,百年世家,即便是庶女,也不会与人为妾。
但徐尚书偏偏这样做了,不顾同僚唾弃,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了一直敌对的沈府。
梅长君难以想象,徐若鸢是怎样说服自己去坐上离家的花轿。
她抗争过吗?
徐若鸢一直极少出府,即便在承天书院中,也是静静地坐在角落,不会引人注意。
前世的她也是如此。
在她出嫁后,不论是徐家的人,还是对此事表达过愤慨的官员们,所有人都默契地不提起徐若鸢,仿佛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筹码。
直到沈首辅终于失势。
徐若鸢的生母,一个同样温婉柔弱的女子,满心喜悦地以为自己的女儿终于可以回家了。
她等来的却是徐若鸢的死讯。
“女儿已入奸门,不愿苟活于世,累了徐家百年清名。”
这是徐若鸢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百官才知道,徐若鸢在沈府,如履薄冰,挣扎求存,后来逐渐谋得信任,暗地里给徐家传了不少消息。
嘉誉纷至沓来,徐若鸢的生母的神色却早已麻木,在一个清清冷冷的早晨,她抱着女儿的遗物,投入湖中。
在死前,她留下血书一封,控诉徐尚书为保清名,逼女自尽。
但一府姨娘的死,又能掀起多少水花呢?
梅长君得知此事时,已经隔了许多年,徐尚书也早已因病逝世。
她特意去了趟没落的徐家,只为见一见徐若鸢的画像。
多么温婉美好的一个姑娘。
画像右侧的空白处还写着一列小字,称颂徐若鸢虽为女子也有烈性,为了家国大义,不惜此身。
但梅长君却在想:像她这样的人,凭什么要以自戕作为结局呢?
梅长君不知前世的徐若鸢是以何种心情自尽的,但她总认为,她值得不一样的结局,不一样的人生。
记忆中的画像同今日见到的小姑娘逐渐重合,梅长君抬手揉了揉眉心,喃喃自语道:“既然同在书院,便先去见见。”
翌日,演武场又开了。
因为皇子游玩,学生们耽搁了武课,新来的武学师傅又是一个较真的人,思来想去,决定多添上一日。
于是众人便在休假的日子吵吵闹闹地来到了演武场。
一场大雨之后,演武场边上一排榆树的叶子愈发油绿,向下仔细看去,树根旁的草丛中还藏着些星星点点的小花。
学生们站在空旷处,排成好几排练武步。
今日无云,日光直直地照下来,不一会儿,学生们的脸上便满是汗珠。
新来的师傅有些严厉,不让人交头接耳,但总有几个胆大的,趁师傅不注意,偷偷说上几句。
“这么热,也不给歇歇。”
“上午练拳法,下午练武步,真是一刻不停。”
“是啊,午膳都没好好吃完,又站了挪到树荫底下也好啊。”
梅长君的胆子也不小。
她在后排右侧看似认真地摆着姿势,视线却一直游来游去,寻找徐若鸢站于何处。
上午是分队练习,她与徐若鸢不在一处,如今师傅终于将众人汇在了一起。
视线穿过人墙,梅长君望见了徐若鸢清秀的侧脸。
其实梅长君对她的容貌只有些微印象,但徐若鸢的神态很好认。
低垂的眸,微抿的嘴角,右颊的梨涡也是浅浅的。
她今日一袭水蓝色的衣衫,看起来有些旧,但仍是干干净净。
梅长君眸露思索之色。
演武场的学生极多,等师傅走到那头,便去同她打招呼。
但开头要说些什么呢?
她刚想好,便见师傅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长君!”
身边一个小姑娘抢先扯了扯梅长君的袖子。
梅长君诧异地向身侧望去。
璀璨的头饰,略显娇俏的面容,小姑娘眨着灵动而活泛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