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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苏小冬的酒量远比宣宁以为的要差得多,回到寒石院,几轮推杯换盏,人飘飘然起来,对着黑漆漆的一片夜色囔囔着要上天摘星揽月。偏偏这一晚大雪初歇,无星无月,于是小姑娘便有些不高兴,宣宁利落地将她往怀里一卷,索性把人带到山石上那棵斜长出来的罗汉松上去。

  寒石院是鸾凤阁里最冷清萧索的地方,可每逢年节,寒石院里的这棵罗汉松上却能看见无回峰上最盛大耀眼的明艳璀璨。

  宣宁刚来鸾凤阁时年岁尚小。小孩子哪有不喜欢过节的,偏偏他在这里没什么节庆可过。那时候岑溪还不是可以在阁里四处游荡的青鸾使,他还像只警觉的小兽对人心存戒备与大哥不甚亲厚,阿秋也还没到他身边,寒石院外甚至还有人把守盯梢,防止他像他爹一样逃跑。小小的孩子孤零零地困在院子里,听着外头的烟火炮仗,欢呼雀跃,边羡慕着边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不稀罕。

  后来,他终于长大了一点,被教了点功夫,便看上了山石上的那棵罗汉松。被困在寒石院里哪也去不了什么也玩不了的日子,便跳到那棵松树上去,偷偷地看看外头的热闹。

  每年除夕,不远之外的双风居便会灯火通明,有时是在门外列两排灯柱,有时是挂一溜儿灯笼,灯火微茫却密密匝匝的,远远看去像是将九天银河生生拽到了尘世里来,辉煌璀璨映照一方。

  他知道辉煌璀璨从来不属于他,偏偏少年心性总是向往光明繁华,在宣宁十四五岁的年纪,便是这样坐在松枝上一个人将这个九州同庆的日子熬过去的。

  高处冷风犹甚,苏小冬畏寒地往宣宁怀里缩了缩,嘟囔道:“什么破地方,好冷。”

  这地方虽冷虽破,却是宣宁年少时无边幽暗里的一盏灯。

  宣宁护着苏小冬,指着不远处的那一团影影绰绰的灯火辉煌给她看。苏小冬醉眼朦胧,只觉得暗夜里浮着一条星河,自己飘然间飞到九天之巅竟能俯瞰浩瀚星海,兴奋之下伸手往前扑,竟是当真想要去捉一缕星光来看看。

  宣宁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摁住,低喝道:“别乱动。”

  苏小冬眨巴眨巴眼睛:“我们在天上?”

  宣宁挑眉,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音:“偷偷来的,别被发现了。”

  苏小冬又眨眨眼睛迟钝地想了片刻,赶紧伸手捂住嘴,乖乖靠在宣宁怀里不声不响地盯着双风居的方向看。那里的一点灯烛与烟火相比京都十里繁华其实不值一提,可是苏小冬已经离开京都好几个月,也已经在冷冷清清的寒石院里待了好一段时间,在黑暗里寻觅亮光,俯仰之间都是夺目。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风雪又起,不远处炮仗与烟火已经消停了,而双风居外琉璃罩里的灯烛不谙风雪彻夜长明,苏小冬在宣宁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无回峰上大约只有冷风与宣宁还醒着。宣宁将外袍脱下来裹在苏小冬身上,冷风透骨却舍不得回屋子里去暖一暖,他想这是自己被带回鸾凤阁后过得最好的一个年,有人陪着挂灯贴门联,有人陪着喝酒吃饭,有人陪着看烟火听炮仗,寒石院里头一回有热腾腾的人气。

  宣宁觉得,他同苏小冬说他们在天上,也不能算是骗她。

  而他心里很明白,璇霄丹阙琼瑶仙境与泥犁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宣宁是个守信的人,前一日答应了苏小冬要带她去见颜献,次日一早不用她提起,便主动领着她往颜献暂住的小院走。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颜献被安置在离双风居很近的小院子里,院外每隔三丈远便有人持兵刃把守,朴素的小院子固若金汤。

  宣宁将苏小冬领到门外,沉声问守门人:“可有异样?”

  “回少阁主,一切正常。”

  “大过年的,把吃的给他送进去。”宣宁面无表情地看着苏小冬,吩咐道,“看着他吃,吃完了把碗碟勺箸全部带出来,一样能让他伤到自己的东西都不许留在里面。”

  守门人已经打开了门,苏小冬朝着宣宁低敛着眉眼应了声“是”,便提着食篮往里走。待到她完全踏入院子里,院门将被关上时,宣宁突然出声喊住了她。苏小冬回头只见宣宁面无表情地立在雪地里,不禁微微蹙眉,歪着头困惑地看他。

  宣宁盯着她看了片刻,道:“事情办完早点回寒石院,还要事要交代给你。”说罢,他朝守门人微微点头示意,守门人会意,利落地关上院门。

  这是个很小的院子,没有什么曲折迂回,苏小冬一踏过门槛便能看见天井那头的一座砖石小屋,屋子的木门上挂着两把大铜锁,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掏出钥匙各自打开一把锁,打开门让苏小冬进去,又关门将锁锁上。

  那小屋子显然是专门修来关人的。屋子建得很高,四面墙用填充了棉花的软布仔细铺了一层,在距屋顶三尺开外的地方开了一溜儿一尺见方的小窗用来通风透光。屋子里的陈设很简单,材质都是伤不了人的软木,边角也用软布细细包裹起来。若不是早知道这是关押颜献的地方,苏小冬怕是要是以为这是哪位含着金汤匙刚刚出生的小公子小小姐的卧房。

  屋子正中央有一张椅子,也用软布仔仔细细包裹了一层,椅子上缠着一段看起来十分柔软的黑色绸缎带子,苏小冬直觉那条黑带子是用来绑人的,可偏偏又似乎不是,毕竟这间屋子里住着的唯一一个人此时正沿着屋子的四面墙溜溜达达地走着。

  颜献被关了一个多月,倒没被关出什么气性,还是和气好说话的模样,听见开门的动静,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才认出苏小冬来,惊喜道:“苏姑娘!”

  两人相见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苏小冬将带来的酒菜一样样摆出来,她凭着记忆做了些堰州的家常菜,色香味都只是勉强合格的地步。颜献看着一桌子菜,忍不住叹了口气:“不知道师兄在做什么。”

  每逢佳节倍思亲,是在所难免的事。苏小冬不知道颜献为什么被送进鸾凤阁,也不知道颜献什么时候能回怀空谷,看着他伤情感怀也无从劝慰,只能给他加点了菜倒了点酒,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干巴巴陪着。

  宣宁将苏小冬送进小院后,折身去双风居看了明英。同往年一样,明英没留他多待,寥寥草草聊了几句,便劝他去给明细风请安。宣宁隐约猜得到明英的意思,明英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太久,如今还能靠他在明细风和宣宁之间两头说好话,待他不在了,宣宁要在明细风身边过得好,还是得指着她心里能有一星半点血脉温情。

  宣宁没有点破明英的想法,但自己心里也早有计较,待明英不在了,他还待在鸾凤阁做什么?他本事不大,要去做个名满江湖的大侠不容易,要躲着鸾凤阁隐居山林自在余生还不容易吗?

  可他到底是不会拂了明英的意,每年明英都这样提,他也都这样依着他的意思往无回峰顶上去一趟。明细风住在无回峰顶上,每日第一缕晨光会落在她的紫来居屋顶上,那是鸾凤阁里最靠东边的一处居所。

  昨日后半夜风雪绵延,大年初一的早晨是没有阳光的。天阴沉沉地压着,雪渐渐停了,风却还不依不饶地刮着,将地上的积雪卷起来拍到人身上去,像一颗颗粗糙的沙砾打得人脸上生疼。

  明细风门外照例由灵鹊和寒鸦守着。大过年的,灵鹊一个男子倒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喜气,那寒鸦一个姑娘家却和往常一样从头到脚都穿了黑漆漆的一身短衣劲装,像是马上要去跟人打架似的。

  宣宁径直踏上台阶,道:“我来向阁主请安。”

  明细风房门紧闭,灵鹊和寒鸦也都没有要进去通报的意思,灵鹊皱着眉头朝寒鸦使了个眼色,寒鸦朝他无声翻了个白眼,转向宣宁抱拳礼了一礼,道:“阁主吩咐,请少阁主庭中跪侯,什么时候想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想明白了该怎么做,再进屋里说话。”

  这种莫名其妙罚跪的法子明细风已经有一两年没用过了。

  宣宁小的时候,为了打压他的心性,明细风三天两头的罚他,罚跪是家常便饭,稍不如她意,便要他去洞牢里的刑堂领罚,动辄是几十的鞭刑杖刑。一直到有一回,宣宁外出带了伤回来,明细风又加了三十杖刑。宣宁一向硬气不肯讨饶,撑着一口气熬过杖刑,刚刚被扶下刑凳便喷出一大口血不省人事。那回宣宁伤得很重,莫问那师承百草谷的父亲刚刚过世不久,莫问第一回独自面对那样凶险的伤,手忙脚乱地治,衣不解带地守了三天才把人救回来。

  莫问告诉宣宁,后来明细风私下见过他,他同她提起,宣宁这些年新伤叠着旧伤,底子早作践坏了,如今就像是个破纸灯笼,全靠那一身内力和为取血而服食的延灵散糊着。

  果然那之后明细风便不怎么发狠地罚他了。可宣宁知道,阁主倒也不是心疼自己,只是怕真把他打死了,便没处取血入药给明英治病罢了。

  在雪地里罚跪以前倒也不是没有过,只是这一回十分难熬。

  自从苏小冬来到无回峰,寒石院里火炉炭盆暖融融烧着,每天有热饭热汤备着,回来有人留盏灯等着,他显而易见地变得娇贵起来,怕冷怕得厉害,恨不得把暖和得跟个小太阳似的那个小姑娘十二个时辰都拴在身边。

  雪地上微微融化的雪水层层渗透衣袍,重新冻在身上,渐渐麻木了倒也不觉得冷了。山峰上无处遮挡,冷风如刀,那冷风里的兵刃像是从后背穿进身体里一般,宣宁觉得心肺里一阵阵刺出尖锐的冷痛,疼痛急一阵缓一阵,倒也不是十分难捱,可不知为何,他眼前漫起层层黑雾,身子不受控制地一轻,竟斜斜往一侧软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