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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除夕那日,苏小冬推开房门便看见门口端端正正地摆了个布包,抱着进屋去抖开,里头裹了几套新衣裳。想着今儿过年,她拣了件颜色喜庆的换上,红色缎面的袄子看着便红火热闹,袖口领口滚了圈白色的兔毛既暖和又活泼。苏小冬在穿衣镜前照了又照,特意去换上一对红珊瑚的耳坠,才欢欢喜喜地出去找宣宁。

  宣宁这一日起得很早,已经去了一趟双风居回来,又在院子里那棵被盖了几层干草保温的桑树下晒了会儿太阳,才等到苏小冬出来。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平日里苏小冬穿着鸾凤阁里的粗布衣裳,虽然也不难看,可今日仔细拾掇一番,越发显得明眸皓齿娇俏可人。

  她像只小鸟似的从竹楼里飞出来,落在宣宁眼前转了两圈:“好看不好看?”

  果然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身新衣裳便能高兴得要上天。宣宁噙着笑:“我挑的衣裳,自然是好看的。”

  苏小冬杏眼圆瞪:“人不好看吗?”

  宣宁又笑道:“人也是我挑的,自然也是好看的。”

  苏小冬红着脸嘿嘿笑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这人颠来倒去夸的其实都是他自己。

  过年自然是有些例行的事要办的。宣宁没指望苏小冬能剪得出像样的窗花,从外头买了一叠窗花,各色花鸟鱼虫的纹样,各样热闹喜庆的吉祥话一应俱全。而贴在竹楼前的那副春联是宣宁自己动手写的,苏小冬给裁的红纸研的墨,垂手站在一旁看宣宁写字。

  她没见过宣宁的字迹,也是这时候才晓得他竟练了一笔好字,笔走龙蛇铁画银钩,飘逸洒脱中又不失端直风骨。

  苏小冬捧着宣宁刚刚写完的一幅字,墨迹淋漓,她鼓着腮帮子努力吹呀吹。宣宁正要落笔,瞥见她吹得气喘吁吁的模样,忍着笑接过她手里的纸飞身掠起悬在梁上,轻飘飘地落回地面来曲起手指叩了叩苏小冬的额头,道:“那么多地方能放着,你偏傻傻地捧着做什么?”

  苏小冬嘿嘿傻笑,谄媚道:“觉得好看,便舍不得放下。”

  宣宁没接她的话,笑着折身去桌前提笔将下联写了,又取了纸写“福”字。

  苏小冬站在一旁接着啧啧称奇地夸他:“鸾凤阁这种喊打喊杀的地方,谁能想到少阁主竟然写着这样一笔好字!”

  却不想听了这话,宣宁落在纸上的笔顿了顿,那个行云流水的“福”字上头的一横像是被打了一拳般折了一折。苏小冬忍不住“哎”叫了一声,看着宣宁放下笔,将那张纸抽(*▽*)出来揉了揉丢在一旁,她再抬眼去瞟他,只觉得他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抿着嘴唇,垂着黑长的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苏小冬有时候嘴比脑子快些,话说出来了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妥当。几天前的那个清晨,她瞒着宣宁偷偷溜出去看过了岳松惨不忍睹的死状,心中隐隐对鸾凤阁是个什么地方有个大致的想象,可这些宣宁都应该是不知道的,她这下大喇喇地说出来,倒有些将粉饰太平的一块薄纸生生戳破的意思。

  苏小冬着急忙慌地给自己找台阶,把笔从宣宁手里抽走,“你要是累了,我也可以写的,虽然字没你好看,但是写几张贴在内室的‘福’字还是能够的。”

  宣宁恍然想起这是在过年,到底是不好苦着脸坏了苏小冬的兴致,生生挤出一点笑来,道:“没事,很快便好。”他重新接过笔,沾饱了墨,又落笔一口气写了三四张字,苏小冬将墨迹未干的字铺满了桌面,连连嚷着够了。

  宣宁提着笔望着满室的红纸和吉利话,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年幼时待的李家村。深山里的小村庄没几个读书人,村里仅有的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年节时候家里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他那笔字是他爹手把手教出来的,多年来疏于练习,笔力筋骨不及其十一,尚能得苏小冬青眼,可以想见当时年前来他家求字的邻里乡亲人来不绝并不稀奇。

  宣宁记忆里,过年前家里到处铺满了红纸,写门联的,写福字的,应有尽有。只有一年例外,那年节前大伙儿最忙碌的时候他生了病,他爹忙于照顾他,一直到除夕下午才寥寥草草地写了几个福字贴在门上,后来果然是不祥——那是他同他爹,还有李家村的所有人过的最后一个年。

  在那之后,宣宁便总觉得,过年就得要写许多的春联许多的福字红红火火地铺满整个屋子,让福气充盈四处,否则厄运便要钻空子溜进家里来。

  以前寒石院里就自己一个,好一点坏一点都不打紧,可这一回多了个苏小冬便不同了。

  人的心里一旦有了牵挂,万事便不由自己地小心谨慎了起来。

  宣宁提笔望了望四周,觉得确实是够了,才将桌上剩下的红纸卷了,又飞身上了房梁将悬着晾干的那一幅春联取下来,推着苏小冬一同去贴春联。

  这一天的天气不算好,阴沉沉的,便是门楣上贴了大红的纸也不显得艳(*▽*)丽,倒是一身红装的苏小冬在院子里仰着头,用脆生生的声音指挥宣宁贴春联,边笑边闹着,让终日冷清的寒石院终于有一点鲜活热气。

  一切忙完已经临近中午,苏小冬与宣宁肩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竹楼的屋檐下挂起一排红灯笼,门上窗上贴了春联、福字与窗花,轻轻舒了口气。宣宁低头看苏小冬,小姑娘一早上上蹿下跳,额头上冒出来几颗细细的汗珠,他笑着边抬手给她擦汗边道:“进屋吧,出了一身汗,仔细吹了冷风着凉。”

  苏小冬笑得眉眼弯弯煞是好看,拉住宣宁的手道:“你今天是不是很高兴?你要是很高兴,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情?”

  大过年的,她又是为了他才留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宣宁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应该答应她的。因而当苏小冬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求他带她去见颜献一面,给他送些好吃的,陪他说说话的时候,宣宁怔怔地盯着她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心事重重地点了头。

  当初去怀空谷接颜献,鸾凤阁一口气派出了少阁主与青鸾使两员大将,苏小冬不清楚其中缘故,心里却隐约明白颜献之于鸾凤阁颇有些重要性。宣宁虽然答应了带她去见颜献,可也不能是说去就去,大抵还是要安排吩咐一番。

  午后宣宁出去一趟,回来给苏小冬带了消息,说是颜献在的院子离双风居近,而每年除夕明细风都要去双风居同明英一块儿过年,带苏小冬去见颜献可以,但恐怕不能太早,得等到曲终人散,才能带她悄悄潜进去。

  苏小冬顺便问他:“那你晚上是不是也得去双风居?”

  宣宁理所当然地摇头,道:“年饭便在寒石院吃,就我们两个人。”

  听他这样答,倒是苏小冬不好意思起来,她如今只是寒石院里一个小小婢女,纵然与宣宁关系特殊些,也没有阻拦着宣宁去与明细风、明英母子团聚的道理,万一明细风因此震怒把气撒在宣宁身上,岂不是得不偿失。

  宣宁已经手脚利落地帮她宰了一只老母鸡,弯着腰在帮她清理鸡毛,听了她百转千回的心思,压着心里的动容,同她解释:“往年我也是在寒石院过的年,就自己一个,如今多一个你,已经很好了。”

  “怎么……”苏小冬话到嘴边,便想起来宣宁曾经同她说过的那个生子取血救人的故事,那时宣宁便说过,那个母亲是这世上最恨那些孩子的人。她本来是不信的,血浓于水,哪里有母亲真的舍得恨自己十月怀胎生下了的孩子?如今想到那个故事那句话,她到了嘴边的问句就不用继续说下去了。

  “那岑溪和阿秋呢?他们不来陪你?”

  宣宁已经拔光了那只老母鸡的细毛,慢腾腾地舀了勺清水洗手:“莫问和阿春在双风居,岑溪和阿秋自然也是要去双风居过年的。况且,岑溪一向爱凑热闹,阿秋年纪小天性活泼,寒石院这么冷清,哪里待得住?”

  明明听着是令人觉得伶仃凄凉的事情,宣宁却不以为意,转头对着苏小冬笑笑:“也没什么不好的,要我去双风居,我还嫌太过吵闹。我自己一个人便挺好,夜里喝酒,日里晒太阳,也没什么事来烦我,一年里再没有比这几日更快活的了。”

  这种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话,苏小冬已经不是第一回从宣宁嘴里听到了,她不知道这人怎么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好像反反复复强调自己不想要,那时时涨落的潮汐便能被压在心底,静成一口无风无浪无欲无求的古井一般。

  明明总有深夜清晨寂寥无人时,会对自己瞒无可瞒骗无可骗,又何苦自欺?

  苏小冬的厨艺尚可,可仅限她娘手把手教过的一两道菜,宣宁也仅仅是能把食物烧熟而已,比如荒山野岭里打了野味架在火上烤熟。而鸾凤阁里的厨子尽数支援双风居去了,便是堂堂少阁主也没能捉来一个能干活的。

  于是,这一顿年夜饭实在算不上丰盛。

  可宣宁已经十分高兴,大约有十来年,他没有正正经经地过个年了。

  碗筷摆上了桌,小火炉也升起了火温上了酒,宣宁将两只酒杯斟满酒,同苏小冬刚刚举起酒杯,忽然听见有人闯进院子里来。他眸光一寒,酒杯被稳稳放回桌上,杯中佳酿一滴未洒,随手抓过一支筷子手腕情抬,那支筷子便如利箭离弦般飞了出去,擦着来人的面颊掠过,钉在柱子上。

  “属下见,见过少阁主。”来人脚下一软,拜倒在地。

  在他身后绕出来一个人,这人穿一身暗红色的衣裳,那材质做工都比普通下属要华丽精细得多,一张面孔雪□□致犹胜女子,他悠悠然地走到桌前,带出一阵裹着脂粉气的甜腻香风,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是悠然和缓:“打扰少阁主用餐了,是属下的不是。”

  他的目光落在苏小冬身上,微微一笑:“只是即使少阁主怪罪,我还是要同少阁主借这位苏姑娘一晚,烦请姑娘同我走一趟。”

  宣宁皱眉:“要去做什么?”

  那人还是笑:“阁主派我灵鹊来请苏姑娘,而不是让寒鸦来,自然不会是什么坏事,不过是请苏姑娘一同去双风居吃顿饭。少阁主放心,子时前必定完璧归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