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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腊月里,天已经很冷了,苏小冬在外头绕了一圈回来冻得厉害,蹲在火盆边烤了烤火才敢近到宣宁身边。宣宁靠在床头阖眼小憩,并未深沉睡去,听见动静,也不过是微微掀了眼皮看她,轻轻道了声:“回来了。”

  之前苏小冬闯进来时,他本就刚刚被岑溪摁在床上要睡下,此时也只穿着深色中衣,潦草批了一件披风在身上。他的衣袍一贯是深黑藏青这种暗沉的颜色,衬得整个人看着越发消瘦,一个人靠在那里,面容憔悴,清瘦孤寂,显出伶仃孤苦的凄凉来。

  寒石院里日复一日尽是清冷,苏小冬也是刚刚在双风居遇见阿春指挥着丫头们挂灯笼,才回过神来,快要过年了。她回来的路上心里正纠结着,要不要同宣宁辞行回一趟京都?该如何同宣宁辞行回京都去?年后又要怎么从京都溜出来找宣宁?思前想后考虑了许久,回来看见寒石院里一片萧索寂然,到了嘴边的话又不忍说出口了。

  她坐到宣宁床边去,低头看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笔直,指尖却没有一点血色,苍白如雪,伸手去摸了摸,触手也是霜雪般的冰凉。苏小冬赶紧将宣宁的手塞进被子里,将自己的手也伸进去,把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暖着。

  “刚刚看见阿春姐姐在挂灯笼,我才知道,快要过年了。”

  宣宁愣了一愣,反手将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团暖意握住,轻声道:“你若是喜欢,我们也挂。”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除了灯笼,还想要些什么?明日我出去给你买。”

  明明不是灯笼的问题。苏小冬知道宣宁不过是在装傻,咬咬牙还是将心理里的话讲了出来:“我能不能出去一趟?过了年我就回来。”

  “你说过,你的家乡在京都,无回峰已经临近北境,从这里到你的家乡少说也要走半个月的路,你赶不及回家过年了。况且——”宣宁无奈地笑笑,“正月十五前,大哥日日需要以我的血入药,我走不开,却又不放心你自己走。”

  苏小冬在回来的路上粗略算过日子,心里明白宣宁说的没错,距除夕只余下短短几日,无论如何她是没法赶到京都的,心里头虽然遗憾,却也没有难过太久,想了一想对宣宁说:“那你明日帮我带封信去驿站,我得告诉我娘一声,否则她非得急疯了不可。”

  这样小的请求,宣宁自然不会拒绝。他心里明白,苏小冬这样的姑娘,天真善良得冒着傻气,在家里应当是被保护得极好的,有个疼她爱她为她不着家而急得发疯的母亲,一点儿也不过分。他拍拍她的手背,安抚她:“再过一段,我能出远门了,便送你回去看看。”

  看着眼前刚刚取过两轮血,面色惨白的人,苏小冬只顺着他的话说好。宣宁强打着精神等她回来,此时已是倦极,苏小冬善解人意,也不同他闹,扶着他躺下来,替他盖好被子,轻声道:“睡吧。”

  宣宁神志昏昏,挣扎出一点清明来,探出手拉着她,问:“那你不走了吧。”

  明明刚刚才应了好,他却像是不信她似的,赶着又要再确认一遍。苏小冬有些无奈,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嗯,不走了。”

  苏小冬长这么大顺风顺水,被大梁权势最重的那群人挂在心上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她说要月亮,他们就绝不会只给她找一颗星星来,她是不会知道宣宁的心情的。他自小被苛待太多,想要的东西能真切得到的太少,所以当想要的东西太过轻易地被放到了手边时,心里反是忧戚大过于欣喜,一日不握在手里便一日不得心安,可哪一日真叫他握在了手里,又怕丢了砸了碎了,永远都在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他这样的人心里太沉,装的尽是消逝离散,于是才会分外珍惜苏小冬那样一抹轻快亮色。

  这一觉,宣宁睡得分外酣然,睁眼时,看见不远处的圆桌上缩着个人,守着一盏小小的灯烛埋头写着什么。苏小冬写得极为认真,宣宁脚步轻,翻身下床走到她身边时,她惊得把笔一丢,从凳子上蹦起来,竟被吓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宣宁与岑溪打闹惯了,已经许多年没有哄过小姑娘,一时只能手忙脚乱地将苏小冬搂进怀里,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哄着。他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小丫头也是这样被一只虫子吓得缩在他怀里嘤嘤直哭,那么娇那么软的女娃娃,连条手指粗的虫子都怕,后来却为了保护他在那群人寒光闪闪的刀剑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便勾起宣宁关于往事的记忆,一直悬着在心上的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砸了下来,直将他压得喘不上气来——那本是一群善良质朴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生所求也无法温饱安康,却因为收留了他这样是扫把星,落得个家破人亡曝尸荒野的下场。

  不知是思绪纷杂,还是旧伤反复,宣宁只觉得心口憋闷,一口气堵得胸口闷痛。他深深吸了口气,将翻上来的回忆压了回去,暗自调息,将心肺间那阵诡异的闷痛压下去,觉得苏小冬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才腾出一只手来多点了几盏灯烛点让屋里亮堂些,拿衣袖给她擦眼泪。苏小冬心里有气,拍开他的手,轻哼了一声:“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确实是没有声音的,此前也并没必要有。

  在苏小冬来之前,寒石院里只住了宣宁一个人,岑溪和阿秋虽然常来,却不会轻易留在他的石室之中。宣宁习惯了独居,从来没想过自己一身练至踏雪无痕之境的轻身功夫是会吓着人的。

  他引咎自责,诚恳道:“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

  苏小冬不依不饶,还是沉着张脸做生气状,扭头去将桌上写好的信叠起来封好,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盖上去,是一个行列齐整轻重有致的“平”字,板着脸将书信递给宣宁:“明日替我找个驿站送出去,就说送到京都。”

  宣宁接过那只信封,上头除了一方印章,什么也没写。他微微挑眉,没有多话将信收好。一开始他以为是苏小冬是哪个江湖门派下山历练的小丫头;后来见她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拳脚功夫也只够招猫逗狗,便又觉得她是哪个门户开放的富贵人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姐。而如今再看,通都大邑,五方杂处,她只盖了小小的一方印章便能将信送出去,想来苏小冬的身份远不是这样简单。

  其实苏小冬从未着意隐瞒,只要宣宁愿意,很快便能弄清楚苏小冬是谁,可她究竟是谁十分重要吗?他自己不会去查,甚至摁着岑溪和阿秋,要他们也不许去查。

  这世上最妙不过“糊涂”二字,他自来也不是什么敞亮人,自然不必执着于这样的事情。

  将信递出去后没几天便要过年了。苏小冬在家里虽然没有亲自操持过年节礼俗,但以往年前那几日全府上下忙得团团转,她是看在眼里的。鸾凤阁虽不比京都人情交杂千丝万缕,可宣宁好歹也是阁主的亲儿子、鸾凤阁的少阁主,寒石院实在不该冷清成这个样子,除了岑溪不时往这里送点东西外,别的年货都是苏小冬捡的。

  确实是她捡的。

  第一回捡到东西是苏小冬抱着几件明英送给她和宣宁的物件晃晃悠悠地从双风居回来,一眼便看见被她整理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外七零八落地散着几样东西,有酒有肉有果子,还有两只被绑着了脚横躺在地上咕咕叫的老母鸡。

  她进去同宣宁说,宣宁缩在被子里眯着眼睛看她手舞足蹈地演地上那可怜兮兮的老母鸡,轻轻打了个呵欠道:“都捡进来就是了。”之后,抱着被子翻身又睡过去。

  那之后,苏小冬每日早中晚三轮去院子外捡东西,每日都有新的收获,单是母鸡、老鸭就各捡了五六只,甚至还有一只雪白可爱的兔子。她不得不让宣宁在院子里围起一个小篱笆,将这些活物且先养起来。

  眼见着厨房里堆的东西越来越多,苏小冬忍不住又追着宣宁问了一遍:“究竟是谁?为何非得这么偷偷摸摸地送来?”

  宣宁笑着逗她:“天上掉馅饼的事情还不好吗?”

  天上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地掉馅饼的。这些五花八门的馅饼究竟从哪儿来?宣宁三缄其口,苏小冬最终还是用一碟玫瑰酥饼从岑溪口中套出了的话。

  岑溪吃着酥饼就着茶,看着堆在脚边的宣宁收拾好了要让他带走的糖果点心鸡鸭鱼肉,慢慢同苏小冬讲:“送东西的人多半是曾经受过阿宁恩惠的人,你别看阿宁做事情下手狠,其实待自己人很好的,他带出去的人大多都能全须全尾地带回来。”

  苏小冬捧着茶杯听得眼睛里闪闪发光:“那宣宁一定很厉害。”

  “再怎么厉害的人也不会万无一失。”岑溪苦笑,“我不知道他以前经历过什么事情,只听他说过他以前年纪小护不住什么人,如今不同了,为他死的人能少一个便少一个。别看来,级别低微的手下性命贱如草芥,事情办成死生不计,可阿宁不同,好些人都是他拼了命杀回去救出来的。鸾凤阁不是什么大仁大义的好地方,但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有人懂的。”

  “既是报恩,又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来,要偷偷摸摸的放在门外?”

  岑溪吃完了酥饼,拍拍手上的碎屑,拎起地上的东西,对着苏小冬摇头道:“鸾凤阁究竟是谁做的主?那个人又愿不愿意见着阿宁好?你来阁里也有段时间了,怎么还不明白?”

  苏小冬没起身送他,也没再追问,却到底是明白了过来。

  竹楼一层四面通透,冬日里阳光稀薄晒在身上并不暖和,冷风荡过,便是吹彻心扉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