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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苏小冬哪里料得到岑溪在这时候来,不羞不臊地站在院子里偷听她和宣宁说话,偷听便偷听了,还这样刀切斧砍般了当地说出来,她脸上红晕更甚,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宣宁挡在苏小冬身前,朝着岑溪翻了个白眼:“怎么哪里都有你?”

  岑溪委屈道:“什么叫哪里都有我?我可是外出半个多月了,您老人家有半个月没有见到我了,能不能热情一点友好一点?就算你重色轻友,也不必做得这样露骨。”

  “重色轻友又如何?”宣宁扭头去看苏小冬,小姑娘羞得耳尖都透着红色,寻常姑娘撞上这样的事早就掉头跑开了,这姑娘不知是不是傻了,红着脸一动不动躲在他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宣宁无奈,抬手在苏小冬眼前晃晃,替她找台阶:“不如你去备些酒菜,留岑溪下来吃个饭?”

  苏小冬如梦方醒,应了声“是”,垂头快步往竹楼深处走去。

  岑溪大摇大摆地走进竹楼里来,大大方方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上下打量宣宁一番,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情场得意,少阁主看上去脸色都比之前要好得多。”

  这一晚夜色沉沉,天边悬着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月华微微,显得群星璀璨,热闹非凡。

  寒石院依山而建,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哪个谁在山石缝里摁进了一颗种子,如今从山石缝里斜着长出来一棵罗汉松。那棵松树已经长了许多年,树根深深扎入石缝,盘根错节,枝干粗(*▽*)壮遒劲,凌空横斜,居高临下地望着整个寒石院。

  苏小冬抱着两坛酒站在石壁前,仰头望那棵罗汉松:“你们的酒来了。”

  头顶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那棵横长在山石上的罗汉松间探出一个脑袋来,正是岑溪。岑溪朝苏小冬挥挥手:“你抛上来。”

  那罗汉松长在石壁上两三丈高的地方,便是要苏小冬扔一颗小石子,她也未必能抛到那样高的地方去,何况她手里拎的是两坛酒,每一坛连坛带酒少说也二三两斤重,哪里是她小胳膊小(*▽*)腿能抛得上去的。

  许是见苏小冬踌躇许久皆不见动静,连宣宁也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笑道:“你只管抛,他接不住让他赔给我们便是。”

  岑溪又笑嘻嘻地朝她挥挥手。

  横竖摔了酒坛子是怪不到她头上了。于是苏小冬一鼓作气,先将酒坛子托在右手举高,用力往空中一送,又拎着左手酒坛子往空中一抛。

  “啧,小姑娘力气果然很小。”她听见岑溪幽幽叹了口,紧接着,便见自那棵罗汉松间闪下来一道人影,那道人影速度极快,脚下踏过石壁上凸起的山石,快如闪电,形如鬼魅。岑溪一脚轻点在石壁上,像那棵罗汉松一般斜斜探出另一只脚托在苏小冬最先抛出来的那只酒坛底端,像是踢毽子一般轻轻巧巧地将那只几斤重的酒坛子稳稳往上一送,那将要沉沉坠地的酒坛便死里逃生被他救了一命,而后他依然借力在山石上,在返回罗汉松枝途中顺手捞走苏小冬抛出的第二只酒坛,一跃坐回罗汉松上去。

  到了这时,苏小冬悬着的一颗心仍未坠下去,还有一只酒坛他尚未接住呢?

  可她眯着眼睛再去寻,空中地上却再无它的踪迹,抬头再往松间细细看去,却见宣宁手里已经拎着一坛酒,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样取得的。

  岑溪朝着她扬扬手中的坛子:“多谢。你若是无事,要不要上来一起看星星?顺便让你偷听我跟阿宁说话,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他不说倒好,一说起下午在院子里偷听的事情,苏小冬便是又羞又恼,眼皮朝上一翻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再提这事,下回小心我在你的酒里加点料!”话是狠话,人却不如她的话漂亮,说罢一刻不耽扭头便跑。

  岑溪在树上见她恼羞的模样,忍不住拍腿大笑,笑着笑着开始觉得不对。他止住笑声,往树枝的那一头看去,只见星光之下,松针之间,暗影之内,宣宁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的眼珠极亮,黑长的眼睫微微向上抬起,让出一线透着冷意的眸光。

  “别生气啊,我这不是就开个玩笑吗!”

  宣宁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开去,石壁之上视野极佳,他能看见苏小冬穿过院子往竹楼走去,踏进竹楼前还转头往他们的方向望了一眼。明知道夜色那样深那样沉,她什么也看不到,宣宁还是忍不住勾起唇,远远冲她笑了笑。

  “喂。”岑溪顺着他的视线扭头望去看了一眼,惊道,“你是真看上这小丫头了!”

  宣宁靠着松枝,抱胸坐得稳当,却不回他的话。

  岑溪兴奋得恨不能像只猴子般在树枝间上蹿下跳:“终于松口承认了?我在渝州城的时候就觉得你不对劲。我还觉得奇怪,不过是抢一张药方子,怎么就气得你把赵家满门都给灭了?那苏小冬不过赵昂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你竟然不顾自己还替她运功逼毒,我看就是阿秋遭人迫害、身中奇毒,你都未必有那样上心。”

  “阿秋自小长在阁中,心肠比无回峰上的石头还硬。可她却是个心软的傻(*▽*)子。”

  “既然你们郎情妾意,那把她骗进阁里来岂不是正好?你为何还想把她送出去?”岑溪眯着一双眼,喝了点酒,酒气蒸出满脸绯红,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冒出困惑不解的神色,使得青鸾使整个人看起来都显得不大聪明的样子。

  宣宁托着只酒坛子,手腕轻转,指尖翻飞,那只酒坛像是活了一般在他手上滴溜溜地转动,却又被他稳稳当当地困于指掌之间,他抬眼看岑溪:“你想一想她是怎么进到鸾凤阁来的?”

  “不就是你一时色迷心窍心慈手软,不忍心杀她,才把人偷偷……”话说到这里,岑溪突然想起什么一般,顿了下来,“为什么颜韧之会要颜献把苏小冬扣在马车里,让她跟我们一同上路?”

  “对。”宣宁道,“我本以为他想栽赃我们欺侮妇孺,但是仔细想想,鸾凤阁的名声已经够坏了,便是多招这一句骂名又如何?颜韧之的目的显然不仅于此。”

  “无非就是让小姑娘潜进来打探底细,还能为了什么?”岑溪哈哈一笑,摇头道,“可是颜大公子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两(*▽*)情(*▽*)相(*▽*)悦,这小丫头打算赖在这里不走了。”

  宣宁清咳两声,将岑溪挑起来不正不经的气氛压下去,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不错,但是其中也有不合理之处。你想想,若颜韧之与苏小冬是在渝州城里初识,相识不到十日,彼此不知底细,他就不怕她贪生怕死,一进鸾凤阁就把他怀空谷卖了个精光?而若颜韧之与苏小冬是旧识,颜韧之又是存了什么心思让她一个小姑娘以身犯险?”

  “你的意思是——”

  当日在渝州城,宣宁同岑溪介绍苏小冬时说,她是赵家的丫鬟,他便先入为主地觉得这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而忽略了她与正常丫鬟相比的那些古怪之处,只觉得这个小丫头活泼大方许多。如今岑溪回想起与苏小冬几番接触的点滴,脑中忽然有一束光一闪而过,他与宣宁相视一眼,说出了宣宁到了嘴边的那句话:“苏小冬究竟是谁?”

  “假如她当真姓苏,与怀空谷有些交情的苏家,大约就是澹州的苏槙了,只是我确实没听说过苏槙膝下有个女儿。”

  岑溪抚掌轻笑:“假使她是苏家人,颜韧之将她送来,便又有另一种解释了。”

  宣宁收拢手指,将酒坛牢牢箍在手中:“不错,那她便是颜韧之布的一步好棋。颜韧之知道鸾凤阁有进无出的规矩,苏小冬若是死在我们手上,那便是怀空谷联合苏家讨(*▽*)伐鸾凤阁的好说辞,而她若是没死却被困在鸾凤阁中,怀空谷适时振臂一呼召集江湖同盟围攻鸾凤阁援救苏家幼女,岂不是名正言顺。”

  宣宁目光渐冷,语气也凉得要淬出碎冰:“因此苏小冬是死是活,从始至终都不在颜韧之的考虑之中,只要她钻进了鸾凤阁的车队,我们便百口莫辩。”

  “这群不要脸的,打个架还要推个小姑娘出来当挡箭牌。”岑溪不屑地冷哼一声,“不过区区一个澹州苏家,颜韧之怎么就觉得与之联手,鸾凤阁便会怕了他?”

  大约是宣宁的酒喝得不够多,抑或是岑溪倚着的树枝比他稍高了一节,全然不似岑溪飘飘然,反而认真思考其岑溪这句话来:“澹州苏家本身不是名门,但传闻当家人苏槙与长平军的前主帅平王云淮晏关系匪浅,不过平王已经故去十几年了,便是苏槙曾因着平王的关系与朝中有些渊源,人情淡薄,世态炎凉,此前的恩义又还剩几分呢?”

  “既然如此,你就更不用急着把她送走了。”岑溪看向寒石院的方向,入夜之后院子里一片漆黑分外安静,只有竹楼里仍点着灯烛,灯火摇曳在暗夜之中,便是离人风雪夜归路上的那微微一点希冀与暖意。岑溪指指寒石院,道:“你看你这个破院子,尽日冷冷清清,好不容易来了个能说会闹的小姑娘,刚刚生出一点烟火气,你就忙不迭地要掐了灭了,怎么着?你是怕她把你的院子给烧了不成?”

  “是啊。”宣宁勾起酒坛灌了一大口酒水,笑道,“我杀过太多人,放过太多火,怕那些灭门屠族的鬼火也烧到我自己头上来。”

  岑溪顿了片刻没有说话,难得正经一回,按下宣宁手里的酒坛,认真问他:“你在害怕?”

  宣宁仰靠在松枝上,仿佛听见一个世间顶有趣的笑话,笑得浑身打颤,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问岑溪:“我怕什么?这世上只有人怕我,哪里有我怕别人的道理?”

  “是吗?”岑溪望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宣宁别开头去,闷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

  “阿宁,他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有时候在想,我们若是想要做一个好人,是不是现在也还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