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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苏小冬日日进出双风居,渐渐与明英熟悉起来。她时而心血来(*▽*)潮给宣宁和阿秋做些糕点甜汤,也会给明英带上一份。明英在饮食上比宣宁要细致讲究,能尝出她在枣泥山药糕里加了几瓣玫瑰,尝出她用来调藕粉的水浸过桂花,比跟石头一样冷硬的宣宁要有趣生动得多。

  每每明英尝出她藏在食物里的小心思,苏小冬总有酒逢知己的欣喜,欣喜之余又忍不住向明英抱怨:“你们两兄弟一点儿也不像,你能尝出花香果香万般滋味,他却终日躲在石室之内,我猜他恐怕连尝都未必愿意尝。”

  明英给她沏茶,茶气氤氲下他的笑容分外柔和:“你亲手做的东西,小宁一定会吃完的。”

  苏小冬不以为然:“兴许他再也不肯吃我递给他的东西,也说不准。”她与明英大约是鸾凤阁里最闲的两个人,几日之内她已经将自己与宣宁如何相识,自己又是如何阴差阳错地闯到鸾凤阁里的来龙去脉细细同明英说过,连她被颜韧之利用给宣宁下(*▽*)药的一节都没隐瞒,只是怕明英着急担心,将宣宁当时的伤情略去。

  于是听见她这样说,明英便一脸正经地为宣宁辩解:“小宁不是小气的人,既然把你留在寒石院,便是信任你。”他看着苏小冬,揶揄笑道:“再说,你给他的东西,即便是毒药,只要你想让他吃下去,他便会二话不说给你吞下去。”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傻(*▽*)子。”

  “他就是傻(*▽*)子。”明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从小就傻,别人对他好,他便觉得人家是好人,也不去深想别人为什么对他好?被骗了几次之后学乖了,索性便不要别人对他好了,可如今他却放下戒备愿意承你的情。”

  苏小冬在明英暧昧的笑容里,觉得脸颊越发滚烫:“哪,哪里有。”

  明英没有再逗她,笑得意味深长:“我们小宁是个好孩子,你不要辜负他。”

  苏小冬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烧起来了,她推开茶杯站起身:“我还有事,明天再来找你玩。”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她没有回答,自然不会知道明英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光里的笑意逐渐缥缈起来。

  苏小冬一路落荒而逃逃回寒石院,偏巧始作俑者正坐在竹楼一层的厅堂中央煮茶,桌子上另放了两个小碟子,小碟子上装的正是她今日早晨做的枣泥酥饼与松仁百合酥。他听见动静回过头去,看见来人,索性多沏出一杯茶来。

  苏小冬已经有大半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宣宁了。

  名义上她成了他院子里的婢女,事实上,细细想来,自那日被阿秋从石洞里接回来见过宣宁一面后,苏小冬便再没见过他,甚至不知他是否曾经出过洞室。她去问阿秋,不知是不是刻意隐瞒,阿秋也是一问三不知的,她们每日只在巳时三刻进入洞室中,将一日的饮食放在洞中的石台上,取走石台上装药的小木匣子。

  隔了大半个月再次见着宣宁,苏小冬却不觉得生疏,捏着衣角在他身边站定,歪着头打量他。他穿着一身黑衣,衬得脸色分外雪白,长密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乌黑的眼珠,犹似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倦意,只叫人觉得那一身肃杀黑衣也缱绻温柔起来。

  “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都见不着你。”苏小冬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下。

  宣宁将茶杯推到她眼前:“哪也没去。”

  苏小冬眨眨眼:“天天待在石室里吗?也不闷得慌。无回峰风景这么好,你也不尽尽地主之谊带我到处逛逛,只顾着自己偷懒。”

  宣宁侧头看了她一眼,不禁有些好笑:“你如今可不是我的客人。”

  哦,也对,如今她是他院落中的婢女。苏小冬赶紧站起身,垂手站到他身边,做小伏地状:“是我失言。”

  宣宁将茶杯往她眼前又推了推,道:“坐吧,茶都给你沏好了。”

  于是苏小冬又重新坐下,捧着一杯热茶看宣宁。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何况宣宁是受了险些要人命的重伤,一场伤病果然是极难养回来,眼看着过了大半个月,宣宁的脸色依然异常惨淡,苏小冬看得揪心不已:“你的伤怎么样了?那日在双风居可找莫先生看过了?”

  “看过了。”

  苏小冬放下茶杯,端坐起来认真听:“怎么说?是不是内力恢复了,你便可以像岑溪说的那样,自行调息休养?如今过了半个月,内伤是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

  宣宁望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睛,心里暗骂这姑娘实在是头脑简单没心没肺,可话到嘴边终究是不忍心往她头上泼一兜冷水,只点头含糊过去。

  苏小冬长舒一口气,她同他生死相依一场,彼时见他因为自己的一杯茶伤重垂危,也不知是愧疚多些,心疼多些,还是唏嘘多些,如今听闻他大好了,那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统统被她抛之脑后,满心满眼尽是不自胜的欢喜。

  宣宁古怪地看着她,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溢出的欣然,随她笑笑:“我死不了了,这世上恐怕只有你一人这样高兴。”

  他讲着这样叫人听了灰心的话,却神色平和仿佛不是在说自己。

  苏小冬听不得他这样说自己,又不知如何开解他,扭头看看落在院子里的日光。

  冬意渐浓,那一院的日光其实没几两暖意,可胜在灿烂热闹,叫人看了心里亮堂。苏小冬从凳子上蹦下来,笑嘻嘻地拉住宣宁的衣角,将他往院子里拖:“既然伤好了,那便该出来晒晒太阳。”

  宣宁便当真被她这样拽到了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光秃秃的桑树,细细的树枝仿佛不羁的画笔,就着落在地上的阳光,投下(*▽*)阴影肆意泼墨。

  苏小冬眯着眼睛在阳光下伸懒腰,好奇道:“为什么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桑树?”

  “为了养蚕。”

  “养蚕?”苏小冬困惑地看向宣宁,“鸾凤阁还有这项产业?”

  阳光依然明媚,苏小冬却觉察宣宁脸上飘过一层阴翳。宣宁轻轻扶着桑树枝,长密的睫毛低低垂着,苏小冬一时看不清他的情绪,过了许久,他才摇了摇头,沉声道:“没有,如今已经没人养了。”

  他抬头看向苏小冬,眉眼温温,风平浪静。

  可苏小冬不知怎么就同他心意相通了一般,敏锐察觉到,因为一棵桑树,他突然有些难过。尽管她并不知道他为何难过,毕竟院子里种了一棵桑树,并不是什么该令人肝肠寸断的事情。

  “宣宁?”她小声喊他。

  他也是听见了的,朝她略略颔首:“今日阳光确实很好,可我不大喜欢晒太阳。”说罢,他慢慢往竹楼走去,竹楼里帘幔飞舞,将他清瘦的身影渐次遮挡,苏小冬听见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登上二楼,听见厚重的石门开启又闭合,她知道他又回到他蛰居的阴暗山洞里去了。

  她不知道宣宁为什么难过,她却也忽然有些难过。

  冬日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温和明亮。她很想同宣宁一起,看看这世间阳光灿烂的模样。

  那日之后,宣宁便不再长居洞室之中,于是苏小冬见着他的次数多了起来。仿佛是休养妥帖了,宣宁重新参加到鸾凤阁日常事务中,来寒石院找他的人多了起来,他外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他外出,是从来不带苏小冬的。

  他总在夜里出去,时而带着阿秋,时而孤身一人,回来时总是清晨。有时苏小冬一觉醒来打开窗子,恰好会看见他穿过清晨山岚,着一袭黑衣,沾一身晨露,泠泠剑光,仆仆风尘。她推门去院子里迎他,接过他从外头给她带回来的酥饼花生糖这样的小玩意儿,却别开眼不去看他腰上的那柄长剑。

  她给他炖了汤煮了面,宣宁倒也是给面子,明明回寒石院时满脸倦色,还是强打起精神同她一起吃饭。这个时候,苏小冬往往是不怎么说话的,冬日的清晨连鸟叫虫鸣都少见,竹楼里两人相对无言,只有餐具轻碰的脆响,好听却寂寥。

  她隐约是能猜到他去做什么,却总是舍不得深想下去。

  她就这般纵容着自己沉溺于风平浪静的假象,期待着每日清晨与他相逢。

  苏小冬终于还是明白过来自己的心思,她猜想宣宁也不会真是个傻(*▽*)子,多少能觉察到几分,所以那日宣宁同她提起要送她出鸾凤阁,她才会不痛快。

  宣宁本是好意,同她提了一句,再过半个月他要出一趟远门,他能带她一起走会想办法将她送出鸾凤阁。

  苏小冬纠结半晌:“我走了之后,谁去双风居送药?你和阿秋都那样忙。”

  “你来之前,本也是没有人送药的。”

  “那寒石院里谁做饭?谁给花木松土浇水?”

  宣宁望了一眼院子里的杂草,他这里本也不是迁客骚人吟诗作赋的雅致所在,院子里长了一丛青竹自力更生,余下的便是野草野花,除了那棵桑树他曾着意看顾过,这满院葱葱其实并不必花多少心思的。至于谁做饭——

  他想了想自己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不也是这样过来了吗?

  苏小冬也想到这一节,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脸颊绯红硬着头皮追道:“可是我走了,我们以后就很难再见上面了……”

  “那他自然是会想你的。”宣宁默不作声,苏小冬的话便被院子里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她与宣宁一齐循声望去,之间岑溪背手笑嘻嘻地站在院子中央,无辜道,“光天化日的,你们两个人互诉衷肠也不躲着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