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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洞室的木门被大力推开,门板撞上石壁,发出巨大声响。

  自门外走进来一名身穿红色衣裙的女子。那女子看上去大约有四十来岁,却犹有风华如昔,发髻挽起,缀着华丽繁复的各色花钿,肤若凝脂,面若桃花,一双凤眼顾盼之间眼波如丝,她纤细高挑,身型婀娜,脚上踏着一双做工精细的红色绣鞋,款款走来,步步生花。

  阿秋人微言轻,终究是没能阻拦住来人。那女子一掌撞开门走进来时,宣宁已经掀开被子下床,扶着洞室中央圆桌子勉力站稳,微微颔首,低低喊了声:“母亲。”

  他声音虽是低弱,但石室之中与外隔绝,静谧非常,苏小冬躲在由一层帘子遮掩的密(*▽*)洞之中,依然将他的声音听得分明。她并不能算是江湖中人,但每年在澹州都能见着不少持刀佩剑的人与舅舅府上往来,是以对于江湖上久负骂名的鸾凤阁也是有所耳闻,尤其是这位二十多年前将鸾凤阁由久负盛名转为身负骂名的现任阁主明细风。

  苏小冬曾问过苏槙,既然人人听见鸾凤阁便喊打喊杀,为何这么几十年,从未见哪门哪派挑头起事攻上无回峰?她记得那时苏槙只是笑笑,叹道:“鸾凤阁从前不是这样的,老阁主明忱德高望重,膝下一儿一女,一位少年英雄高义薄云,一位花容月貌风华无双。尽管如今往事已矣,可各门各派掌权的老东西大约还是念着这一点旧情的。何况……”那时苏小冬年纪小,苏槙话只说了一半便揉揉她的头发道:“你(*▽*)娘每年带你来澹州,是让你跟着师兄弟练功磨性子的,不是让你来撒娇听故事的。”说着便喊了人来将她带了出去。

  此前苏小冬从未料到,自己竟有一日能亲眼见到传闻中风华无双的鸾凤阁阁主明细风。

  明细风走到宣宁身边,涂着丹蔻的手指显得白(*▽*)皙纤长,她用两只手指托起宣宁的脸,幽幽叹气:“宁儿的脸色果然不大好,听说是受伤了?伤得起不得身下不了床了吗?”她松开手,瞬间沉下脸来,眼中的柔情如潮汐退去,翻卷上滔天波浪般汹涌的怒意:“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吗?当真是受伤了?还是觉得让娘心疼你,就可以不去双风居?”

  说话间,明细风忽而怒极,挥起一掌朝着宣宁当面击来。不知宣宁是不想避开,还是伤重之下无力避开,只挺直了脊背,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纤白的手掌顿在宣宁眼前寸许之处,掌风迎面袭来,逼得宣宁鬓边的碎发向后翻飞。

  明细风一甩衣袖,冷哼一声:“你别忘了,你的命是英儿的。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让人抬着也得给我抬到双风居去!”

  “是。”

  明细风凉凉瞟了他一眼:“今日早晨英儿腿疼得下不了床,听莫先生说你受伤了,自己忍得辛苦也不肯要人来叫你。你若是还有心,现在便该去双风居一趟。”说罢,挥袖而去,火红衣袂翻飞,顺势将桌上宣宁未及服用的一碗汤药也扫落在地。

  很快,传来山洞口石门被开启又自行闭合的声音。

  阿秋依然垂头跪在洞室之外,宣宁脸色煞白,撑在桌面的手臂脱力,身子虚晃了晃便要向下坠去。苏小冬从密(*▽*)洞中蹿出来,扶着宣宁站稳稍歇了歇,又小心翼翼地半扶半抱地将他搀到床榻上,皱眉:“你刚刚捡回来一条命,她要你去做什么?”

  宣宁靠在床头阖眼稍歇了片刻,轻轻挣开她的手,平静道:“你就在这里等着,别乱跑。”说罢,对着门外道:“阿秋,我们去双风居。”

  阿秋进到洞室里来,手脚利落地替宣宁层层穿上外裳,取了腰带为他系上。苏小冬在一旁眉头越拧越紧,这几日宣宁尽是宽衣缓带,终日卧床,如今正经套上衣裳系上腰带,她才发觉不过几日功夫,宣宁便清瘦了许多。

  看着宣宁站起身都打晃的模样,苏小冬又是心疼又是头疼。

  趁着阿秋去取披风的功夫,她凑上去扯了扯宣宁的衣袖:“能不能不去?”

  宣宁待她似乎总是要比待旁人多几份耐心,摇了摇头,扫了洞室一眼,答非所问:“这里确实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你若是无聊,我让他们抓些小动物进来陪你玩。”

  什么跟什么嘛!谁要玩什么小动物!

  苏小冬连连摇头,依旧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那我要同你一起去。”她本不指望宣宁会带上她的,都想好了要拦在洞室门前撒泼打滚了,却不料宣宁迟疑片刻,在阿秋给他披上披风时,忽然松了口:“去找身鸾凤阁的衣裳来,别声张,我要带苏姑娘去见大哥。”

  白头岭,无回峰。

  山岭背阴一面终年湿冷,面阳一面生气盎然。

  双风居便是在无回峰上面阳一侧,用砖石砌出来一方与外界隔绝的院子。院子一面临着陡峭深渊,向外延伸出一方凌空平台,上设观云台,阴雨日子临渊可见半山腰上云海翻腾,恍如仙境;两面挨着石壁,一侧石壁上有几线引自山间溪涧的细流,汇成一座小小的瀑布挂在石壁之上,于是不远又建了一处闻湍亭,晴时坐于亭中可见激流飞湍之下映出飞虹如练。除却云海飞瀑,小院中另有奇花秀木,珍禽异兽,不胜枚举,步于双风居之中,一步一景,虽囿于一院之内,却可赏万千气象。

  可这些景象双风居的主人明英此时却无心观赏。

  双风居中央的小楼里,地龙已经早早烧上,卧房也拢上了好几只火盆,纵是如此也无法将隆冬时节透骨的寒气尽数驱逐。明英几日前便觉得身子不大舒爽,只因听每日来为他诊脉的莫先生提了一句宣宁受了伤,便不忍去叨扰他养伤,身上的不适拖了两日,这一日醒来腿疾发作来势汹汹,疼得他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去。

  跟着他的丫头叫阿春,明明不是第一回见他这样了,胆子却还是小得跟只兔子似的,先是请了莫先生,又让人去禀告了阁主,果然没过多长时间,宣宁便赶过来了。

  明英早知道宣宁会来,让阿春去备了两杯热茶,一杯是给宣宁的,一杯是给阿秋的。没料到这回宣宁还带了个他从未见过的小丫头来,明英盯着弟弟看了看,飞快明白过来,扭头同阿春说:“你们两姐妹好些日子没见了,出去说说话吧。”

  阿春与阿秋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一个在双风居,一个在寒石院,各自忙碌不常相见。

  听见明英的话,阿春与阿秋笑着对视一眼,分别向明英与宣宁礼了一礼。她们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不过是阿春喜欢穿竹青色的衣裳,阿秋总爱穿秋色的衣裳,若是两人穿了一样的衣裳,大多数人决计是辨不清谁是谁的。

  阿春拉着阿秋开开心心地到外头去,于是屋子里只剩下宣宁、明英与苏小冬。

  无论如何,这是宣宁第一回带着个外头的姑娘到双风居来,明英含(*▽*)着笑意,细细打量着紧紧跟在宣宁身边的小姑娘,他腿疼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怕不能看得清楚仔细,又怕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小姑娘脸皮薄会害羞。

  苏小冬也是头一回见到宣宁伤重几乎送命时仍心心念念的这个大哥。他的脸色虽比此时的宣宁要好得多,却仍能看出面上是缺乏血气的苍白。他与宣宁很不相同,宣宁常常是面色森冷目光狠戾,而他却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袍,青玉绾发,神态安然目光和善,嘴唇是血气单薄的粉(*▽*)白色,却时时含(*▽*)着温温笑意。

  “小宁,这位是?”明英开口,声音也是如清泉般朗润好听。

  宣宁强撑着来到双风居,纵有苏小冬紧跟在他身边,伸手在身后撑住他,此时也已经耗尽了力气站立不稳,就势在明英床边坐下:“这是苏小冬,她在外头救过我的命,阴差阳错上了我们的马车,入了进山大阵。”

  “哦?只是因为她救过你的命,你便没有杀她,冒死把她带进来。”明英看看宣宁,又看看苏小冬,笑得意味深长,“我知道,我们小宁一向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只是——”

  明英拧起眉头:“你贸然带她进来,不怕娘责罚吗?”

  “怕呀,所以带着她来找大哥了,大哥一定会有办法。”宣宁一贯紧绷的面部线条柔和下来,笑得眉眼弯弯,扯着兄长的胳膊好似讨要蜜糖的孩童。

  “臭小子。”明英笑着抬手轻轻戳了戳宣宁的头:“既是你带回来的人,没有办法也是要生出办法的。只是你暂时还是要将苏姑娘藏起来,待我找机会先跟娘求求情。”

  宣宁边心不在焉地点头边伸手便去揭明英腿上的被褥。被褥被掀开,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草药味。苏小冬定睛看去,只见明英两条腿上各敷着一块用布包裹的药包。宣宁伸手将药包取下,轻轻触了触明英的腿,明英身子猛然一颤,纵是咬紧了牙关,还是没忍住疼得呻(*▽*)吟出声。

  宣宁眉头紧拧,隐隐有些生气:“疼得这么厉害,得是疼多久了!怎么没让人去叫我?”

  苏小冬瞟了一眼宣宁,他自己也是一副面白唇青的模样,即使明英当真派人去喊他,以他前两日的模样,还真能来双风居探病不成?

  明英疼得脸色发白,挣扎着坐直身子拍了拍宣宁的手臂:“老(*▽*)毛病了,忍忍就过去,倒是莫先生说你受了伤,要好好养着,可别落下病根。”

  宣宁赌气不同明英说话,眼角悄悄发红。

  “小宁,别生气,我真的没事。”明英将宣宁抚在自己腿上的手挪开,温声道,“听话,回去吧,把伤养好了再来看我。”

  苏小冬抬头看宣宁,她是头一回见他像个孩子般跟人赌气,一声不吭,浓密的睫毛低垂着悄无声息地濡(*▽*)湿,从睫毛间悄悄溢出一颗眼泪,砸在明英的药包上。

  苏小冬想,明英应该确是一个很疼爱弟弟的好大哥,因为她看见明英见了宣宁的那滴眼泪立刻便慌了神,忙着伸手去拉弟弟,却忘了自己腿上无力,拖着病腿从床榻上跌了下去。

  苏小冬一颗心都系在宣宁身上,来不及去扶他。

  而宣宁伤重之下动作迟缓,纵使离得近,要去接住他却已是来不及。

  待到宣宁与苏小冬急急忙忙将明英从地上扶起时,只见他两条纤瘦的腿扭曲交叠在一起,明英疼得额上层层叠叠地渗出一层一层虚汗,浑身微微抽(*▽*)搐,面额发灰,口唇微微发颤,竟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哥!”宣宁眦目欲裂,苏小冬帮着他将明英抱上床榻,却见明英像一片隆冬里的枯叶般兀自颤抖不休,两条腿也痉(*▽*)挛般剧烈抖动起来,脸色也越发显得惨淡。

  宣宁看着明英,又急又痛,脸色煞白,他暗自运气,只觉得丹田中那颗冷硬的冰球较前几日隐约化去了几分,有内息丝丝缕缕地萦绕与丹田之中。他心中一喜,将那散出的几缕内力凝于掌心,试图去将明英腿上的痉(*▽*)挛纾解开。

  可那微薄的内息输入明英体内直如泥牛入海,不能缓解分毫。

  明英痛极开始辗转挣扎,手臂挥舞着去撞击墙壁。宣宁丢给苏小冬一块帕子,道:“别让他伤了自己。”

  见苏小冬死死将明英按在榻上,宣宁定下心来,盘腿坐在床尾,暗自调动内息,片刻后忽然闷(*▽*)哼一声,猛然喷出两口血。他浑不在意,拿衣袖匆匆擦去,灌力于掌心,寸寸拂过明英双(*▽*)腿,手掌所过之处,痉(*▽*)挛突兀的经脉寸寸被他抚平。

  身上的痛楚被渐渐压制,明英终于不再挣扎,累极昏睡过去。

  宣宁稍稍松了口气,胸口血气翻涌,他咬牙生生咽下。苏小冬看宣宁脸色煞白,急着要来扶他,他却冲她摇头,哑着声音道:“扶大哥坐起来。”

  待明英被扶着坐起,宣宁伸手探至他身后,将一脉内力缓缓打入他后心。

  随着内息运转,宣宁只觉得丹田剧痛如绞,眼前阵阵昏黑,却强撑着不敢昏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宣宁缓缓收回内力。苏小冬赶紧扶着明英躺下,快步走到宣宁身边,惊喜道:“你的功力恢复了?”

  宣宁并不回应她。他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掀了掀眼皮勉强睁眼看了看苏小冬,像是紧绷的弦瞬时松动,便一头软倒在她怀中,身子颤了颤,在她怀中咳出了两口血。

  苏小冬急得眼角发红:“宣宁!”

  宣宁挣扎着掀了掀眼皮,孱弱道:“送我回去。”

  “好,你撑着点。”苏小冬咬牙将宣宁撑起,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在距离房门尚有三步之遥时,明英的房门被猝然推开。

  苏小冬抬头看去——

  房门外,赫然站着红衣如火的明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