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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苏小冬在渝州城里最好的来福客栈的天字一号房里醒来。

  昏厥前的事苏小冬还是记得的。她明白自己不会无缘无故从赵府的小黑屋来到来福客栈里,可那时她神志昏昏,并不知道是谁救了她,问了客栈掌柜也问不出个结果来,反而因为没有钱交房费而被赶出了客栈。

  苏小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却觉得耳聪目明,说不出的神清气爽。想来洗髓续灵汤果然名不虚传,她也算是因祸得福,没有白白被灌了四碗汤药。

  苏小冬并不知道,自己刚刚踏出来福客栈,便有一名坐在厅堂里的秋色衣裳女子随之起身,径直上了来福客栈顶楼,单膝跪在房门外:“少阁主,苏姑娘已经离开,是否需要属下随行护卫?”

  并没有人立刻回答她。静默了片刻,一阵暖风扫过女子额前的碎发,她再抬起头,房门已经打开,房中传出清朗和煦的声音:“阿秋快进来,别跪在外头,外头多冷。”

  叫做阿秋的姑娘依旧垂着头单膝跪地,一直到房里响起一个低弱暗哑的声音:“进来吧。”

  来福客栈是渝州城数一数二的高楼,在客栈顶层几乎可以看见渝州城的每个角落。此时宣宁便坐在来福客栈顶层最大的窗子旁,冷风灌进来,吹得他苍白的脸冻出两抹诡异的红晕。

  在他的不远处,有一名穿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弯腰在拨(*^▽^*)弄一个炭盆,他显然鲜少操持过这样繁琐的事情,手忙脚乱之外脸上也沾了几簇炭灰。他看见阿秋进来,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将掏火棍递给她:“你们少阁主非要开窗看风景,我怕他着凉想给他烧炭盆,可是像我这样身强体壮武功高强的人哪里用过炭盆?还是得劳烦阿秋姑娘。”

  阿秋接过掏火棍,神色冷淡:“青鸾使言重了。”说罢,便点了火折子去点火。

  窗外是渝州城车水马龙的街,街上人来人往,匆匆擦肩,可擦肩之际谁也不再记得谁,人生数十载,有的相逢如沧海中之一粟,微渺得不值一提。

  他在这里是能看见苏小冬离开的。小姑娘身体底子好,他带她出赵府,替她把毒逼出来后,睡了一日便又恢复成神采奕奕生机勃勃的模样,像是春日里风愈吹便愈加昂然的野草。他看着她走出来福客栈,头也不回地走在街上,像一匹自在的小马驹越走越远,他明明知道他与她本不该有交集,明明知道他与她此生不会再有交集,可她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时,他心尖上还是滑过了一小点酸溜溜的遗憾。

  宣宁大约终于看腻了窗外的嘈杂,抵着唇低低咳嗽两声:“岑溪,把窗子关了吧。”

  “好嘞。”穿着鸦青色衣袍的男子应声抬手一挥,又是一阵风扫过,一整排的窗子齐齐被关上。岑溪走到宣宁身边:“小祖宗,你别折腾了,咱还得去干正事呢!不然回去老祖宗能把你活活剥掉吃了。”

  “今日初几了?”

  “初八了。”在岑溪与宣宁暗暗算着日期,阿秋已经不假思索地插(*^▽^*)进话来。

  “我们得在十五前赶回去。”宣宁看着岑溪,“明日便出发去堰州。”

  岑溪反对:“再过两日吧,你刚刚逆行功法给那丫头逼过毒,此时最好静养,不然就算你赶得及回鸾凤阁,也没办法……”

  宣宁站起身,直接忽略岑溪未说完的话,转向阿秋:“阿秋,你记得今日便要把车备好。”说罢转身进了内室,再没留给岑溪一点反驳的余地。

  岑溪愁容满面,寄希望于阿秋,蹲在阿秋身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试图拉拢她与自己一同劝宣宁再都留两日。阿秋却只专心致志地生火,末了只问他:“青鸾使冷不冷?若是不冷,我将这只炭盆也挪到内室去了。”

  ——————

  苏小冬睡了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在外头转了两圈便觉得饥肠辘辘。她小心翼翼地摸出几枚铜板,在路边要了一碗阳春面,捏着筷子卷起面条正要往嘴里送,身边突然有位人扯了扯她的衣袖。

  苏小冬耐着性子放下筷子扭头去看,站在身旁的是位穿着粗布衣服的老妇人,她手里捧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子里散落着一些钱币。老妇人朝苏小冬躬了躬身子,道:“姑娘,赵家乐善好施,荒年施粥,灾年捐银,咱们渝州城百姓得了赵家不少恩惠,如今我们打算给赵家去庙里捐个安魂灯,姑娘手边若宽裕,不妨也捐一些钱吧,多少是点心意。”

  “安魂灯?”

  老妇人叹了口气,点头道:“看样子姑娘还不知道。赵家前日夜里走水,府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没逃出来,尽数葬身火海。可怜赵家老爷这几年刚刚开始颐养天年,赵家两位公子青年才俊,通通没能逃过这一劫。”

  “是安平街上的那个赵家?”

  老妇人点头:“正是。”

  安平街上的赵家……

  苏小冬猛然站起身来,桌上的一碗汤面摇摇晃晃洒出了半碗来她也管不得,转身就往安平街的方向跑。

  一路上她脑子里像走马灯一般晃过许多人的影子,有早先嬉皮笑脸的赵昂,温润如玉的赵轩,笑意温温的杏花,温婉能干的小橘,还有后来一本正经的赵昂,阴鸷狠厉的赵轩,冷面淡漠的杏花……无论是什么模样,他们几天前都还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身旁,同她见过面说过话,不过隔了几日,便阴阳相隔了

  苏小冬只觉得这一切如梦般虚幻不实。

  她一路飞奔到赵家门外。上回她站在这里还是同杏花一起,暗红的大门为她敞开,两侧整整齐齐地立了两排家丁相迎,如今大门依然是敞开着的,只是透过大门能看见里头一片焦黑狼藉,奇花秀木尽为焦炭,青石的小径与台阶也被熏得漆黑。

  她入赵府不过三四个月,受尽赵昂刁难在先,遭逢杏花背弃,被赵轩抓去试药在后,她对赵府本该是怨愤大于怀念的。只是苏小冬此时好端端地站在赵家门外,甚至比之前还要精神舒爽一些,无论如何这些人罪不至死,她亲眼看见赵家落得这样的境地,心中唏嘘怅然,站在门口情难自已抽泣起来。

  不远处有个家丁打扮的人看着她哭了片刻,上来同她说话:“姑娘可是有什么亲人在赵家做工?你的亲人身上可有什么特征?来这边的册子里找一找,若是找着了……我们备了一点银两,好让姑娘的亲人早日入土为安,也希望姑娘节哀。”

  苏小冬抽抽噎噎着,脑子却是清醒,好奇道:“赵家人不是都没逃出来吗?你们是谁?”

  “我家公子与赵二公子是至交。我家公子说,与赵二公子相识一场,旁的不管,至少先帮着让赵家人入土为安吧。”

  苏小冬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赵家门外铺了一排桌子,有的桌子上放着册子,有的桌子上放着纸页笔墨,有的桌子上摆着用白色小布包包裹着的银钱。不少人进进出出,除了零星几个参加过赵昂办的诗会酒会的公子和小厮,大多是她眼生的。

  这一切令人压抑沉痛,却出人意料的井然有序。

  以前她总看不上赵昂,也看不上赵昂的朋友,没想到他们竟是顶仗义的人。

  “姑娘?”那小伙子又担心喊了她一声。

  苏小冬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我没有亲人在赵府,你去忙你的吧。”

  “姑娘若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只管同我说。”小伙子依然不放心,交代了一句后,犹豫着是否要离开,忽然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拦住:“小兄弟,你见没见到一个叫做陈杏花的姑娘,三个多月前刚刚来的赵府,最近刚刚被挑到了赵家老爷身边伺候,你见没见着她?”

  闻言,小伙子面上掠过不忍:“你是她的?”

  “我是她婶婶。”

  那小伙子沉默了片刻,吞吞吐吐地开口:“听说,听说赵老爷的院子火势最大,若是在赵老爷身边伺候,恐怕连尸首也未必能找到的……请,请节哀。”

  苏小冬的注意早就被这边的对话吸引,陈杏花之于苏小冬,与她之于她的亲人,意义自然不同。是以苏小冬心里遗憾酸楚,唏嘘惋惜,确实不如亲人的切肤之痛赖得悲恸。她听罢他们的对话,紧接着听见妇人嚎啕大哭起来。

  她听着妇人哭喊着陈杏花的名字,恍然想起刚刚进赵府的时候,她常常和杏花整晚整晚地看着星星聊天,她还记得杏花说,她出生那年天气暖得早,雨水也充沛,村子外面的杏林早早压了满枝的花簇,远远看去热闹得像三伏天里绕在天边的艳色晚霞,她娘生她的那天她爹被从地里匆匆忙忙叫上来往家里赶时经过那片杏林,就寥寥草草给闺女起名叫做杏花;杏花说,她有个弟弟,她弟弟命很苦,她娘生她弟弟时落了病根,没多久就死了,后来她爹为了养活他们两个摸黑上山采药摔死了,她弟弟记事以来便不记得爹娘的模样,这些年都是姐弟两相依为命……

  她曾经以为会有一天,她会去杏花家做客,去见一见收留她和弟弟的好心肠的叔叔婶婶,如果杏花和她的弟弟愿意,她可以带他们回京都,就跟在她身边,她待丹蔻如何,便会待杏花如何。

  她只是从来没有想到,她见到杏花的婶婶和弟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

  苏小冬暗暗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揉了揉妇人怀中孩子的头发:“这就是杏花的弟弟吧?她之前一直提起过的,没想到这时候才见着。”她没有同妇人更多解释她与杏花之间那么多事情,只以她是之前同陈杏花在一起做工的小姐妹一言蔽之,安慰了妇人几句,又抱了抱妇人怀里四五岁的小男孩,末了将自己身上剩下的所有碎银子都塞到妇人手里,道了句“保重”便转头离去。

  苏小冬回头远远地望过跪在赵府门外烧纸的人,空中翻飞这灰黑色的灰烬,被风高高卷起,越飘越远,而她再也不会与安平街赵家有任何交集,待时间更长些,她也许会嫁于京都的某户王侯将相,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偶尔也许聊起年轻时初生牛犊独自闯荡,但那时,她大概已经想不起赵家兄弟与杏花的模样了。

  她转过安平街的街角,穿过渝州城最繁华的那条街巷,眼角的泪痕稍稍干去,忽然有一只手搭住她的肩膀:“小冬儿,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