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谨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冰冷。他直视着谢挽的眼睛,轻轻歪了歪头,语气中流露出真切的疑惑来,眼睛中却尽数是漠然。
“哦。是谁?”
谢挽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是白堰告诉我的。我现在只是好奇一件事,祁先生。季珏到底是怎么入狱,什么时候,被谁送进牢里的?”
祁谨没回答他。谢挽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是你。”谢挽很笃定道。
祁谨依然沉默。片刻后,谢挽才听到了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很重要吗?”
像是一种狼狈的承认。
谢挽则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
“……真的是你?”
他突然有一种很无力的荒谬感,心想,这又算是什么。
是补偿?还是突然醒悟?良心觉醒?
谢挽越想越忍不住唾骂自己又开始自作多情。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算了,计较这些陈年旧事与纠葛早已没有了意义。祁谨不说话,他也不欲多问。只是他刚要离开时,身后又传来了祁谨的声音:
“你和他……一直都有联系吗?”
谢挽心里有点无语,心想这对话怎么跟挤牙膏一样挤一下出来一截,能不能痛快点,该说什么都一口气全说完。
然后他才去想这句话里的这个“他”指的是谁。谢挽短暂思考了一下,认为大概是在说他刚才提到的白堰。
“没有,我也很意外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更意外他竟然会主动联系他。
“不过,”谢挽回过头,看了祁谨一眼,“你还是那么讨厌他。”
“我当然讨厌他。”
祁谨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语调缓慢而温和。
“你总是会选择他。我不明白,你明明自己的生活和经历就已经能称得上是一句造化弄人了,却还是有多余的同情心去可怜别人。”
“他有什么值得你去同情的?嗯?你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就敢选择他?”
谢挽面对这种空气中似乎都在冒着火星子的场景一向脑子有点晕。他自动忽视了祁谨后面说的那一串话,只针对他的第一句话认真地反驳道:
“我没有选择他。可能曾经偶尔有过这种想法,但我早就没有再考虑过他一分一毫了。”
祁谨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嗯,对,我想起来了。被你最后选择的那个人,最近好像刚出了什么意外?”
“别这么看着我,你这样真的让我觉得我很冤。”
祁谨似乎是觉得谢挽突然变得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动物一般警惕和防备的神情很有趣——至少落在谢挽眼中是这样的。他无辜又无奈地摊了摊手,道:
“实话跟你说吧,我对你臆想中的那些违法犯罪的事完全不感兴趣。季珏入狱的事我的确是推了一把,不过你放心,我走的是合法程序。除了这件事之外,其他的一切你猜测是我做的事,可全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我很想说信不信随你,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我——不然我多冤枉啊,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被你恨了那么久。”
“至于你怀疑的和想知道的一些事,要么你自己去求证,要么你求我告诉你。不过你大概也不会信我。不管你信不信,到底是谁做的,想一想跟一匹饿狼一样盯着你的还有谁呢?”
*
谢挽自然不会去求祁谨告诉他。
他刚离开屋子下了楼,就发现送他来的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依然低调地停在楼下。看到谢挽从公寓楼里走出,司机小哥降下车窗,友好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嗨,小谢先生。”
谢挽:……
他怎么记得这位大哥早就已经走了呢,还喂了他一嘴的车尾气。怎么又突然闪现回来了。
司机小哥似乎是从谢挽的表情中读出来了他的想法,不自然地笑了一声,解释道:
“呃……是祁老板又把我叫回来,说你拿着那么多东西不太方便,要送你平安到家。”
谢挽抱着一个大纸箱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是真的,小谢先生。祁先生还说了,如果不能送你平安回到家,我就别再在他这里做事情了。”
谢挽心里有点无语,但他又不想为难打工人。他原地站了一会儿,对着司机说:
“嗯……你先等我一下。”
司机小哥连声称是。然后他就看到这个人小跑了几步,跑到了一个——垃圾桶旁边。
司机:?这又是要干嘛?
他心里刚冒出这个疑问,就看到谢挽一鼓作气地把手上那个大纸箱子给直接扔了。
扔了……
司机小哥的眼皮狠狠一跳,下意识就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冷不丁地听到谢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在看什么呢?”
司机:“……没什么。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谢挽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他。他拉开车后门坐上后座,等到车子缓缓启动了,才慢悠悠道:
“是你盯得时间太久了,我走路很慢的。所以你在看什么,那里有什么吗?”
“……没什么。小谢先生,我真的只是一个负责接送你的司机而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不说,谢挽也懒得追问。这一路上二人都沉默得出奇,司机偶尔在等红灯的间隙中悄悄瞄了几眼车内后视镜,坐在后座的青年始终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长而卷曲的睫毛在阳光照射下在青年的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谢挽安静的时候和动起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他一开口就是想要将别人气死的噎人的脑残气质,而骤然安静下来时,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冷淡与疏离来。
又是一个红灯,司机正看着车内后视镜里的人不自觉地出着神,后视镜里的青年突然动了动,抬眼看了他一眼。
“……”
“?”
谢挽觉得这个人大概是有什么疾病,有事没事就从后视镜里偷偷看他,被他回看了一眼就跟哮喘发作了一样咳嗽个不停。
接下来的一路上车上都静悄悄的,司机兢兢业业地开着车,谢挽依然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他们什么都没有提,关于被扔掉的纸箱,关于窗边的身影。
像是心照不宣的忽视,又像是暂时性的和解。
祁谨站在高楼的落地窗前,面色平静地看着谢挽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纸箱整个扔掉。
几年过去,祁谨或许也不得不承认,谢挽和从前相比,还是变了些的。或者应该说,谢挽在他身边,和在别人身边时,总是有些不同的。
若是放到从前,在祁谨提出让他看看箱子里的东西时,哪怕最后这个纸箱的归处依然是被主人遗弃,谢挽至少会在把一切都扔掉之前,稍微听一下他的话,看看纸箱里有什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对这些与他的曾经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心,随意就可以随手丢弃,像是无意中扔掉了别人的一颗真心,而当事人却毫不在意。
*
谢挽一回去,就像是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瘫倒在床上。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答应见祁谨一面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他感觉好像已经折腾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结果一看时间,才堪堪过去了半天。
虽然谢挽看上去有些无义又无情,但实际上他是个很容易被牵扯到过去中的人。谈不上是恋旧,但也没那么容易彻底放下。尤其是在见过祁谨之后,在再次回到那个他阔别几年的“家”中,谢挽很可悲的发现,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能称之为是“青春”的整个时间几乎完全被他最讨厌的人,以及他最对不起的人所占据。从他再次踏入那间公寓起,他才意识到,有关过去与青春的碎片从来都没有消失,而是如同会呼吸一般,在他的身上存活着。
这个认知让谢挽稍微有些没来由的不开心与烦闷。他从祁谨那里离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祁谨让他拿走的东西全部扔掉,扔掉后又矛盾地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孩子故意置气。
他能够从司机的反应中推断出来,祁谨可能就在楼上看着他,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丢弃所有与那段时间和经历有关的物品。他会怎么想?会不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只是觉得他在闹小孩脾气?
谢挽越想越烦,愈来愈觉得他这一趟趟的,不仅没有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反而在将一切事情都越理越乱。
自从沈知卿意外失忆后,似乎有一些事情在朝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开始失控。而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又似乎什么也阻止不了。
不过祁谨说的一些话还是值得他在意的。
比如季珏的事情的确是他在做推手,再比如……
谢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回想了一下祁谨的说法。
“像一匹饿狼一样盯着你”。
……真是个恶心的说法,谢挽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