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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故事

  103、另一个故事…

  积香居在荷花市场上的生意一贯盛。

  只是芫娘先去了荟贤楼,再后来孙师父也因着年迈,渐渐不大下厨了。他往常只是坐在门前喝酒招呼,时不时与熟客们拉些家常,倒也相谈甚欢。

  幸而红芍在积香居做了也有一年时间,对积香居的生意也算得上是了若指掌。年后她还学了算账,如今掌管积香居是越发上手了,伙计和厨子小工们都没有不听她话的。

  积香居被红芍一挑,做得倒也蒸蒸日上。

  这日陆巡因着公事路过积香居,才隔着远远的就见着伙计在门口请他进去。

  陆巡有些不明所以,便依言进了门。

  才一进门,便跟酒柜后头的红芍打了个照面。

  陆巡点了点头:“怎么?可是有人到积香居来闹事?”

  红芍白他一眼:“陆百户是大忙人,没事就不能进我们积香居来了?”

  她说着,视线便朝陆巡的袖口扫过去。

  陆巡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如今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红芍的目光也低头望过去,便见自己袖口被刮开了一道儿口子。

  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他们往日里办差风里来雨里去,穿得不是什么金贵衣裳,被刮坏也实在是稀松平常了。往常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谁也没什么心细的,如今冷不丁叫红芍瞧见,多少是有些难为情。

  红芍扁扁嘴:“上回见你就这样,这么多日还没补?”

  “赶紧进雅厢叫伙计给你热壶梨汤喝,脱下来我给你缝缝,省得出去给六爷丢人。”

  她将手头里的活计一放,上楼抱起陆巡的衣裳利索挑了几针。

  陆巡皱了皱眉头,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要说。

  “不准说话。”红芍一下子便看穿了陆巡的心思,故而提前一步将陆巡的言语怼了回去。

  她的针线做得算不得什么上乘,缝完便在陆巡袖口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针脚,乍看不大显眼,细看却好像是个蜈蚣。

  不过,比起有个口子在袖口晃荡属实要好多了。

  红芍的目光都聚集在陆巡袖口:“这口子不缝,日后要越扯越大,这衣裳就穿不成了。”

  她说着收起针线包,作势便要下楼:“成了,我补完了。”“红芍姑娘。”陆巡忙不迭叫一声。“还有什么事?”红芍回过头。陆巡僵了僵,连忙道:“多谢。”

  红芍嗤笑一声,二话不说朝楼下去:“喝完了赶紧把雅厢腾开,我们还要做生意的。”

  陆巡扯了扯嘴角,也没有再耽误太久功夫,便利索跟积香居里的人告了辞。积香居的生意红火依旧,只忙到天色变黑才算是消停了一些。眼见得又有人进门,红芍才强打起精神:“客官吃点什么?”

  来人坐在桌前望了望招牌,正要说话,对上红芍的视线却忽然僵在半空:“红芍?”红芍一愣,这才细细打量起来人:“周宽,怎么是你?”

  周宽顿时漾出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怎么到京城来了?还张罗着这么大的酒楼,混的可真不错啊,红芍。”“这是攀上什么贵人了?摇身一变,当上凤凰了?”

  红芍却对“故人”没有半分好脸色:“你还有脸叫我?”“我看见你就恶心,你给我滚出去。”

  周宽嗤笑:“想让我走?成啊,给我一两银子我就走。”

  “没有。”红芍拿起笤帚,“就是有也不给你这王八犊子。”“快点给我滚。”

  “想两句话打发我?”周宽满眼蔑然,作势便站在积香居门前高喊起来,“快来看,快来瞧。”“这积香居其实是个窑子窝……”

  周遭的路人们都将打量的视线投了过来。

  红芍一愣,忙不迭拿出银镍子摔在周宽身上:“你给我闭嘴。”“拿着钱快滚。”

  周宽这才捡起银子,狞笑一声:“山鸡就是山鸡,一辈子都是下贱人。”

  “你这店开一天,就得供着我一天。你这秘密,我吃一辈子。”他瞥了红芍一眼,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

  红芍望着他走远的方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被气的发起抖来。

  才三日,周宽便将那一两银子花完了。

  他又来积香居寻红芍要钱,两个人约了晚上的时辰,他这才吃了一桌价值不菲的菜色,洋洋得意地从积香居离开。

  周宽一入夜,便到约好的地方等着。

  不出一阵功夫,红芍果然来了。

  “拿钱来没有?”

  “我问你话呢。”

  红芍不言,低头便从袖口里掏出一根削尖的竹竿,狠狠朝周宽捅过去。

  “你想要多少都有,我烧给你。”

  周宽连忙一躲:“你疯了?”

  红芍便又抬起手:“我早就疯了,从你在香海把我的赎身钱都骗走的时候就疯了。”“周宽你这个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然而她的手尚未落下,红芍忽然觉得一股力道捏住了她的手腕,任她怎么用力也再落不下去。

  红芍一愣,竟不知陆巡什么时候立在了她的身后。

  “你放开我,让我杀了他。”

  “我早在香海就死过一次了,如今拉上他,老娘是赚了。”

  “我从前瞎了眼,竟然以为周宽这个王八蛋是个读书人,信他最重礼义廉耻,以为他会替我赎身,能帮我从那吃人的窝子里跑出来。”

  “我呸。”

  “这世上读书的才最负心,根本靠不住。”

  周宽见红芍被人抓住,胆量也大了起来:“是你自己听多了‘才子佳人’的瞎话,缠着我叫我给你赎身,就你那点钱,满破不过二十几两银子,还想让我娶你?”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如今你装什么贞洁烈女?一天是卖笑的,一辈子都是。”

  红芍忿忿在陆巡怀里挣扎两下:“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不活了。”

  “你能不能冷静点?”陆巡一把摸住红芍的手,疼得红芍一下子卸了力。尖利的竹子顿时跌落在地上。红芍不再挣扎了,她呜咽起来。

  若是能选,谁不想当好人家的姑娘?只是她那爹娘死到哪去了都不知道,如今她连自己姓什么都寻不出来。

  在别人眼里,她永远也抹不掉卖笑女的头衔。

  陆巡皱了皱眉头,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周竞见状,不禁更加得意。

  “你可是攀上京城里头的大人了,大人对她千好万好,恐怕还不知道吧?”“她从前在香海就是个青楼里头卖笑的,远萝楼里去年还挂着她的牌呢……”

  话音还未囫囵落下,周宽忽觉得脚下一轻,腿上传来一阵几乎要断裂的疼痛,整个人瞬间翻倒在地,飞出去很远很远。

  他爬着吐出来两颗牙,紧接着,陆巡又一脚踩在他脸上:“骗完了红芍赎身钱的那个书生,就是你?”“京城不是香海那不法之地,寻衅滋事,敲诈勒索可是要下狱的,这牢你是蹲定了。还有,你日后若是再敢到京城来,我就让你去见你的祖宗。”

  不等周宽再说半个字,他便被陆巡手下的旗官揪着往五城兵马司去了。

  红芍木讷地蹲在地上,目光中没有半点神采。

  从知事的时候起,她仿佛就已经在门子里头做清信人了。

  她拼了命想要从门子里逃出来,她吃过苦,受过骗,才终于有了如今的日子。可事到如今,她的努力好像都变得一文不值,她做的再多,永远不过是旁人眼中的伤风败俗。

  如今还要在陆巡面前被周宽羞辱至此,无疑是将从前的伤疤都重新翻了出来。她好不容易才鼓着劲挣回来的那一口气,突然就散得丁点不剩了。陆巡才一个不注意,红芍便抄起地上的竹子朝自己的脖子狠狠扎下去。“红芍,你干什么……”陆巡连忙伸手去阻拦,手背便被竹尖刺了个对穿。

  血一下便涌了出来。

  红芍愣了愣,抓住竹子的手顿时松了劲:“你怎么……你来干什么?”“你也说过,六爷不该同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那为什么不让我这伤风败俗的人去死?”

  陆巡皱起眉头,一把扣住了红芍的肩头。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昔日的几句言语,竟能有杀人的威力。

  红芍分明和他以为的那些风尘女子一点也不一样。她仗义大方,性子要强,却要为了生计被迫着对人百依百顺,想来从前在远萝楼也受过不少罪。

  她能张罗着积香居的大买卖,还记得替他缝袖口这种小事,本就是有本事的好姑娘。可他那些话,偏偏伤她最深。

  陆巡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

  他的眉头拧成一团:“对不起,红芍……”

  “前些日子你替我缝袖子,我总想着该谢你,可日日从积香居门前过,见你都不大高兴,这才没有进门。”“我从前说的那些,都是屁话,你合该骂我,再不济,打我几下也好。”

  红芍怔了怔,忽然慢吞吞问:“你……舍不得我去死?你当初不是因着六爷,也不是为着查案的线索,你是诚心想道歉的?”

  陆巡点下头:“我当初在香海说的都是真话,言语无状的是我,管窥露测的也是我。”“我……我觉得你很好,你是好姑娘,你不该因为我的过错去死。”

  红芍苦笑道:“可今日有周宽,明日还会有李宽,张宽……”

  “你是锦衣卫里的官爷,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从前在远萝楼里做了那些营生,往后在京城里又能走多远?”

  “我的确不明白,但我以后可以守着你。”陆巡忽然飞速道,“你从前没得选,可往后永远都能替自己做主。”

  “我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国公给我提过两回,只是因着在北镇办差,一来二去也耽搁了,事到如今,寻常姑娘瞧我不上。”

  “你活着,为我活着,我去给你买嫁衣。咱们往后就一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