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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 章

  他见柳倾绝只一味避让,越发不理解,按这位“大小姐”的脾性,连死活都无所谓,却在一个所谓的堂兄面前装得无力自保。

  柳少爷好像真的动了杀心,四周的护卫涌上来,企图阻拦主人冲动之下犯下大错。

  柳少爷怒瞪着拦在身前的护卫,目眦尽裂地吼道:“都滚开!”

  护卫低声劝道:“二少爷,切莫冲动。”

  “就算我今日杀了这个废物,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滚开!”

  护卫被一把推开,这位柳家的二少爷径直冲向柳倾绝,提剑再次挥下。

  柳倾绝将他推开,躲让的动作慢了一瞬,剑尖擦过脸颊。

  虽未伤到要害,却被剑身裹挟的灵力震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地撞向假山。

  尽管柳家二少爷天赋平平,修为一般,没有灵根的普通人与修炼之人的差距却是显露无疑。

  他虽不理解,但也不想打扰“大小姐”伪装普通人的兴致,避开到一旁观战。

  二少爷扔了剑,欺身上前,亲自上手,一把掐住柳倾绝的脖子,“当年你的废物姐姐争不过我哥,如今你这个废物自然也争不过我,柳倾绝,你还真当自己是城主的宝贝女儿啊?”

  那只掐住脖子的手上用了狠劲,在柳倾绝极力忍耐的眼神中,柳二少爷越发兴奋得意:“你看,我现在多加一分力气,你的脖子就会被我拧断,有人会站出来护你吗?”

  柳倾绝脸色涨红,眼睛里泛起泪光,目光逐渐涣散,好像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慕朝雪看戏看到一半,没等来柳倾绝还手,先等来系统的任务失败警告。

  不到半天给他弹了两次警告,他的心脏有点受不了,蹲下来摸到被扔在地上的那把剑便走了过去,有样学样地架上了二少爷的脖子。

  因为行动太低调,这一出让在场所有人都怔了怔。

  二少爷小心翼翼扭动脖子想看他,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不许动,再动就杀了你。”

  对方很听话地没有再动,掐住柳倾绝脖子的那只手也松开。

  柳倾绝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身体无力地往下滑,任谁看了都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他眼前跳动的警告框消失,心中满意,正要让护卫将自家少爷带走,手腕一松,剑脱了手,刚刚还被他威胁的二少爷此刻又反客为主,将剑夺走。

  他的肩膀被用力抓住,无法脱身,只能回过头去看柳倾绝。

  “她自己都无力自保,你看她有什么用。”

  对方狞笑一声,黏腻的眼神又一次落在他身上,“不如你看看我吧,何苦在一个废物身上蹉跎岁月,我会让你体会□□的滋味。”

  他欲言又止,甚至充满疑惑,不是都不能人道了吗,难道私底下喜欢做受?

  这也太难为他一个病秧子了。

  似乎是对他过于平淡的反应不够满意,那只抓住他肩膀的手缓慢下移。

  还没触及领口,就听见一串清脆铃声,眼前闪过一片夺目金光。

  轰隆一声巨响,这位柳少爷被灵力所化的金光打飞出去,捂住胳膊痛苦不已地哭嚎起来。

  护卫仆从纷纷涌上,查看主人情况。

  柳倾绝手上拿着一个铃铛形状的法器,来到慕朝雪身旁,冷眼旁观。

  二少爷的贴身护卫咬牙指责道:“你怎能用清音铃对付自己堂兄!会出人命的!”

  柳倾绝神色淡淡,拉着慕朝雪面无表情地离开。

  二少爷在身后恨恨地哭喊出声:“柳倾绝,你真以为自己躲得掉嘛,我会让你后悔的!”

  直到走出很远,后面依然传来二少爷愤怒中夹杂痛苦的呼嚎。

  慕朝雪瞥见柳倾绝脖子上的指印,好奇那二少爷如此猖狂的底气。

  柳倾绝察觉到他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眼尾还泛着湿意,冲他一笑:“阿雪又从旁人手上保护了我一回呢。”

  他望着他那副姿态,干笑几声:“这是在挖苦我吗,你还需要我保护?”

  柳倾绝不说话了,嘴角翘起,看起来心情不错。

  这么一闹,也没心思继续待在外面了,两人往回走。

  柳倾绝随口说了二少爷的身份,和他猜得八九不离十,是柳倾绝那位三叔的幼子,上面还有个天赋颇高的兄长,还拥有柳家独门功法玄天心法的修炼天分,是柳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人物,不少人都认为这位才是将来担当大任的不二人选。

  有这样风头正盛的兄长,怪不得那二少爷不断地口出狂言。

  再次经过那处院落,美妇人仍是哭哭啼啼,不过这次不见了那五六岁的小男孩,而是多了个正在发怒的男人。

  因为院门虚掩,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情况,只能瞧见两道身影一站一坐。

  男人背对着她,忍不住低声咒骂:“哭什么哭,人又没死!要是能被选中,是多少柳家子嗣求不来的福气,你我也不用再窝在这种鬼地方受气!”

  妇人哭得更伤心:“你只在乎这些,可有什么比平平安安活到终老更重要,已经生在柳家了,早已比寻常人幸运许多,你却还是如此贪婪。”

  “我不贪心又能如何!这是柳家先祖的规矩,难道你要让我带你和孩子从柳家叛逃不成!”

  妇人像是再也无法反驳,只不停地发出无助的哭声。

  随着慕朝雪距离这个僻静的院落越来越远,哭声也渐渐模糊起来。

  经过一个分岔路口,遇到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人领着一群孩童,与他们匆匆打了个照面,便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那群孩童最大的看起来不超过十岁,最小的四五岁,茫然地跟在老人后面,往一栋独立于其他建筑的深灰色阁楼中走去。

  其中还有刚刚在院子里见过的那个四五岁的小孩。

  他好奇道:“这是去干什么?”

  柳倾绝朝那高阁眺望片刻,脸色讳莫如深,最后缓缓说道:“柳家先祖自创玄天心法,女子体质不适合这门心法,但也并非所有男子都有修炼这门心法的天分,所以设置了检测法阵,柳家满四岁的男孩都要进行检测。”

  想到那对争吵不休哭哭啼啼的夫妻,他下意识嘀咕道:“能够拥有修炼这门心法的资格难道不好吗?为什么要哭……”

  本以为事关玄天心法这个柳家最大的秘辛,柳倾绝肯定会三缄其口,没想到对方不以为然向他说道:“当然是因为玄天心法不止表面上看起来这般无所不能。”

  他偏过头来看他,等待下文。

  柳倾绝问他:“若有一门心法,能让一家独大,掌握一座主城数百年,还能让修炼之人修为一日千里,被整个家族倾全力细心供养,上至城主,下至百姓都对你另眼相看,敬仰有加,你会修炼它吗?”

  他点了点头。

  柳倾绝轻笑几声,眼中划过他看不懂的光彩,道:“可是它以吞噬你的寿命为代价,修炼的境界越高,在人世所剩的时间越少,就连你的亲生父母也觉得这不是个好选择。”

  他又连忙摇头。虽说人生的高度也很重要,但是除非被逼无奈,否则谁会嫌命长。

  他想了想,认真道:“还是活着比较重要,只要活得够久,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柳倾绝端量他片刻,又笑起来。却没再开口。

  将他送回房间——或者说是将他关回房间后,柳倾绝便脚下不停地走了。

  他住的院子就在柳倾绝隔壁,但是听不见隔壁任何动静,柳倾绝留了两个仆人在他门外,说是照顾,其实更像监视。

  午膳时分,趁两个仆人暂时走远,他又悄悄拿出小师弟给他的传音玉简,试了几次,依旧没反应,他都要以为自己弄错了使用方法。

  仆人很快返回他身边,他也只好偷偷摸摸将东西重新收起来。

  正吃着午饭,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像是有不少人一起闯进了柳倾绝的住处。

  他饭也不吃了,探着脑袋想要看柳倾绝的热闹。

  走出房门时,仆人竟也没拦他,任由他走进院子往隔壁探头探脑地张望。

  一道熟悉的嗓音隔着高高的院墙传过来,趾高气扬道:“大伯,我可没说错,她动用清音铃企图伤我性命,要是不严加惩治,我父亲和我大哥的颜面往那放!”

  看来二少爷已经猖狂到直接告状告到城主那里。

  可城主是柳倾绝的亲生父亲,这状是不是告错人了?

  柳城主呵斥一声:“我平时是怎么跟你说的!血脉族亲应当彼此扶持有爱,你到底有没有记住我的话!”

  柳倾绝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带着些了无生趣的意思:“父亲相信什么,那便是什么。”

  接着又模模糊糊说了些什么,柳倾绝的嗓音很好辨认,但是似乎并没有说太多。

  没过片刻,又传出柳城主的暴喝声:“跪下!拿鞭子来!”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后,隔着又高又厚的院墙,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声响清晰传过来,好像近在耳边。

  那鞭子挥得又重又稳,几乎没一会儿,他的鼻尖就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耳边再次传来柳二少爷的嗓音,志得意满道:“算是便宜你了,看来家主还是偏袒你,只给了你二十鞭。”

  柳城主紧接着便掷地有声地说道:“逆子,你三叔和堂兄消气之前,不许出这院门!还有,期间谁也不许给他送食送水!”

  柳家的仆从们唯唯诺诺地应和着。

  在此之后,又是一连串离开的脚步声,最后渐渐重归平静。

  慕朝雪欲言又止地看向身旁两个仆人,没在两人脸上看到任何异样神色,漠然得好像习以为常。

  他试着开口:“我可以过去看看他吗?”

  仆人脸上如一潭死水,“主人命我们看好公子,没有主人允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让公子出门。”

  他趁机溜出去的计划失败。

  不过来都来了,根据上午的经验,柳倾绝是他填补剧情路上不可跨越的障碍,趁这次把退婚的任务完成好像也不是不行。

  回房后他思来想去,发生在隔壁院子的事情涌上脑海,忽然茅塞顿开,这个柳城主看起来很“公正”很讲情面,如果他找上门去表示自己被欺骗,如花似玉的大小姐未婚妻变成未婚夫让他很不适应,不知道能不能让柳城主汗颜。

  说不定这位道德感非常强的城主还要自己抽自己一顿,以此向他和承澜宗赔罪。

  想着想着他就不由感觉有点好笑,仿佛距离计划成功只差一步。

  傍晚时,院门被人敲响,仆人前去开门,见到是柳城主身边的近侍,不好阻拦,只能放人进来。

  柳城主命人送来了一堆东西,有日常所需,也有打发闲暇时间的小玩意儿。

  大概是知道柳倾绝被禁足,所以只能亲自践行待客之道,打孩子归打孩子,承揽宗的客人不能薄待。

  他趁机向来人说明自己有事想见柳城主,来人表示会回去禀明,就转身离开。

  片刻后,他没等来柳城主的答复,倒是等来隔壁的邀请。

  有柳倾绝允许,两个仆人开门放行,一路护送他来到柳倾绝门前。

  柳城主派来看守院门的护卫见到是慕朝雪,不知是忌惮慕朝雪背后的承澜宗,还是柳城主有所交代,并未阻止,将他请了进去。

  柳城主自己住得偏僻,“大小姐”的待遇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院子除了宽敞,也就只剩宽敞。

  推开卧房的门,里面静悄悄的,感觉不到有人生活过的气息。

  除了必要的床和桌椅,没有多余的东西,一眼望过去便都一目了然。

  站在墙边张望了一圈,他有些莫名其妙,柳倾绝喊他来,却又不见人影。

  刚想退出房间,身后的墙壁互相从中间一分为二,打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仅供一人通过,凑近看墙面上有一层不明显的结界。

  墙后面有光亮传出来,影影绰绰,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构造。

  他站在门口研究着,里面传来柳倾绝虚弱的声音:“进来吧。”

  他刚通过那道缝,墙壁又合二为一,将他退路堵死。

  不知哪里来的风,里面轻纱帐幔飘摇。烛光摇曳,明灭不定,照应出扭曲的黑影。

  透过纱幔,竟是看到了被种满在不见天日的暗室中的鲜花,那是一种拥有绿色花蕊的白梅,有沁人心脾的花香。

  虽然昭城的水土不适宜种植,并不多见,但是在更远的禹城等地方随处可寻。

  随着他的走动,树枝的阴影像活过来一样,在暗室的每一个角落里蠕动攀爬,铺天盖地向他涌来。

  他有种真的要被挤压到透不过气的错觉。

  短短一段路让他走得惊心动魄,好不容易来到暗室最深的区域,却看到一丛白梅围拢着一具透明的棺木,里面沉睡着一个毫无生气的女人。

  他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过了片刻,又忍不住仔细观察了起来。

  透明棺木中的女子虽然看起来面色不佳,已经死去有段时间,但是面容极为俊秀美丽,死去时也极为年轻。

  并且令他感觉十分熟悉,好像前不久才见过极为相似的人。

  在花丛的簇拥下,女子显得比刚开始要和善许多。

  “她好看吗?”

  一道喑哑而虚弱嗓音从背后的阴影处传来,飘渺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刚刚缓和过来的心又猛地揪紧,在棺木旁惊呼出声,转过身去四处寻找声音发出的位置。

  灭掉的烛火被重新点燃,一张惨白到吓人的脸出现在眼前。

  虽然很快认出说话的人是柳倾绝,但他还是余惊未了,下意识地保持着距离。

  柳倾绝现在没有作伪装,显出原本的样貌,穿着单薄的里衣,松松垮垮的系着腰带,袒露出大片肌肤,就这么有气无力地斜倚在榻上,似乎是受了那二十鞭之后便一直待在这里养伤。

  对方抬眸瞧向他,“胆子变这么小了吗?”

  看了看棺木,又看了看榻上气若游丝人,想起来棺木中的女子给他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柳倾绝原本的外貌因是男子,倒还没有那么过分相像,但平日里示人的模样和棺材中的女子形同孪生姐妹。

  对那女子身份有了猜测后,慕朝雪的表情也变得微微怔愣,望着棺材出神。

  “长姐生前最爱这种梅树,阿雪觉得呢,它们好看吗。”柳倾绝倒是大方,不紧不慢向他介绍道:“我觉得再好看也不及她。只可惜长姐连死后都如同飘零落地无人过问,任人践踏,她是十年前被我从乱葬岗找回来的,还好去得早,否则尸身恐怕已经被野狗和秃鹰分食了。”

  慕朝雪意外抬头看过去:“什么?”

  柳倾绝自顾自叹道:“我找了十年复活长姐的方法,可是都没用。如今也该想想别的法子了。”

  他还在想柳倾绝说的乱葬岗,一个修真世家的千金死后连一具棺木都没有,让人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冒昧问一句,你姐姐是怎么死的?”

  联想到柳城主那副作风,总不能也是因为触犯了家规,被亲爹大义灭亲吧?

  “长姐天赋卓绝,风华绝代,是这一代最有天赋的人,虽因体质不能修炼玄天心法,但是那又如何,自四岁起便修炼玄天心法的二叔,那时也只能勉强和她打成平手。人人都说,将来她会是昭城最优秀的一任城主。

  “直到那年,她带领族中年轻子弟一同进入秘境,却发生了谁都没想到的意外。秘境为柳家私有,柳家每个人年满十八岁都会进入历练,一直相安无事,那年却被莫名出现了妖兽潮。为了护住众人,长姐九死一生,还是死了不少人,好不容易带领其余人逃出,却重伤难愈。

  “家中所有的医修都束手无策,当时有承澜宗长老途径此地,父亲请求他施救,柳壤却说长姐保护不力,是引动妖兽潮的幕后凶手,那个承澜宗的长老犹疑之下没有出手,连夜离开,之后柳壤联合族中十数名老人,逼长姐自戕。长姐仁厚,本就心中有愧,在这样的逼迫下,伤势日益加重,不治身亡。”

  柳倾绝气息微弱,这段话说得时轻时重,很是艰难,每隔一会儿便要停下歇息。

  慕朝雪问:“那名承澜宗的长老……该不会就是华宜书华长老吧?”

  柳倾绝点头默认,眼中又闪现杀意:“他本可以出手,就因为不想卷进这件事,弃长姐性命于不顾。什么医者仁心,都是骗人的话。”

  慕朝雪蹙了下眉。因为这件事情就要杀了华宜书,未免有些过于偏激。

  柳倾绝像是看穿他的想法,“本想趁机取他性命,不过既然阿雪替他说话,就让他多活几年。”

  他又听他说些不可捉摸的话,立刻将话题拉回来,道:“你认为妖兽潮也是你三叔动的手脚?那柳城主呢,就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长姐死后,这位柳城主连她的尸骨都不敢要回来,任由他们将其弃尸荒野,又怎么会追查这件事。”

  柳倾绝垂下眼帘,轻声开口:“兄弟和睦,对柳城主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慕朝雪与柳城主接触不多,不知这些是柳倾绝一面之词,还是真的有人懦弱糊涂至此,不便评价。

  柳倾绝对自己姐姐的去世耿耿于怀,还花了十年寻找复活的方法,这让他很难不猜测对方最近做下这些事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委婉提醒道:“据说所知,月夜幽兰并不能起死回生。”

  柳倾绝笑道:“你以为我是为了复活长姐才去取月夜幽兰的?”

  说话间,年轻的男人微微起身,掌心翻开,那只装着月夜幽兰的盒子再次出现在眼前。

  “我说了,既然无法令长姐死而复生,如今也该想一想别的法子了。”

  柳倾绝盯着这只盒子,眼中跳跃着火光:“月夜幽兰,食之可修为大增,我自然会好好发挥它的用处。”

  “你想好了?”

  他上次还被对方一脸犹豫地询问到底要不要服用这东西,现在就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疯狂和野心。

  想来是经过这几日的纠结,终于决定不要命了。

  不过事到如今,就算柳倾绝想要继续活到终老,怕是也很有难度了。原本只是窃取承澜宗禁物,还有一线生机,可禹城已经死去了太多无辜的百姓,一旦被察觉沼泽成精也是人为,承澜宗和禹城城主就是再宽厚仁义,命债也该命来偿。

  一阵风伴着梅花的香气吹来,近处的烛火又被吹灭。

  柳倾绝眼中的火光也随之消失,抬眸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既没点头,也没否认。

  过了半会儿,悠悠地说道:“阿雪如果求我,我就按你说的做。”

  他看惯了他这副半真半假的样子,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行,那我求你。”

  对方果然说不出话来,继续去点那只刚熄灭不久的蜡烛。

  在暗室和一具棺材待在一起这么久,他的后背有些凉飕飕,道:“你待在这里不出去,别人找不到不会奇怪吗?”

  “我被禁足了,连食物和水都不准送进来,你不知道吗。”

  柳倾绝刚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食物和水对修炼的人来说不是必须,但是柳倾绝在外人眼中是个连灵根都测不出来的普通人,柳城主断了他的食水,算得上是个严酷的惩罚。

  他下意识慌张了一下,以为原文中病逝的场景提前发生。

  可系统没有弹出失败警告,他又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多虑了。

  柳倾绝俯身咳嗽时,后背上白色的里衣一点点被血染透。

  细看才发现,就连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也有没来得及结痂的伤痕,鞭子抽出来的。

  “不是只抽了二十鞭吗?”

  他又开始怀疑柳倾绝在原文中不是病死,而是被自己亲爹给打死的。二十鞭对普通人来说是够呛,但是柳倾绝又不是真的没有修为。

  在不知情的人面前装一装也就算了,私下里也要这样吗?

  柳倾绝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委屈道:“难道我就不能是真的受了重伤?”

  他被那双无比委屈的眼睛望着,天生好看的皮囊配上这样哀哀戚戚的神情,再加上全身上下的惨状和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叫人一时间难以确认这份委屈哀伤的样子是真是假。

  血腥气混入暗室的梅香,闻起来十分诡异,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柳倾绝喃喃地向他诉说自己受的那二十鞭有多严重,又说那条鞭子是不输于清音铃的法宝,如果不收着力,可以当场将人活活打死。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忽然问:“柳城主知道你的真实样子吗?”

  柳倾绝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直把他盯得心虚,然后扯出一抹笑,低声道:“他当然不会知道。”

  那抹笑暗藏嘲讽。

  但消失得太快,也或许暗室的光线实在晦暗,他看不太清。

  他问:“你为什么要瞒自己的父亲?”

  柳倾绝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缓解了些,就着那身染了血的里衣靠回榻上,微微合眼,用并不十分清晰的嗓音低低地说道:“你觉得呢。或许是我想当一个他眼中听话懂事的柳家人,当一个得他欢喜的好孩子。”

  这句话说得太缓慢太轻柔,像能被一阵风轻轻吹散,显得不可信。

  柳倾绝忽然睁开眼睛,探寻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让他几乎无所遁形:“听说你有事找他?”

  他沉默不语。

  柳倾绝了然道:“是想找他退婚,还是想找他泄密?”

  “我……”

  他话到一半,被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剩余的话被堵在嘴里。

  柳倾绝撑着身子凑近到他脸边,一字一句道:“泄密,可以,退婚,不行。”

  他心中不快,“……你明知道我不会泄密,除非我跟你一样嫌命长。”

  但是退婚却是完全可以成功的,只要跟柳城主拆穿柳倾绝真实身份,哪怕只说明柳倾绝并非女儿身,柳城主无论是否早已知情,也会为此事感到抱歉。

  除非柳倾绝一直将他关在房间,不让他和柳城主见面。

  但这显然不现实。

  柳倾绝像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又是一串咳嗽,后背溢出更多血迹,之后抬头充满祈求地望着他:“如果一定要退婚,可不可以再等等?”

  “为什么?”

  “柳壤的野心昭然若揭,早已垂涎城主之位多年,从前有二叔全力支持父亲,他还有所收敛,如今二叔时日无多,父亲又因为之前受过伤,修为再无寸进,等失去二叔这个左膀右臂,柳壤必定要有所行动。”

  他怔怔地望着对方说这话时的神情,面无表情道:“所以这和你我解除婚约又有什么关系?”

  柳倾绝又露出了那副委屈可怜的神情,道:“这些年,面对柳壤的各种咄咄逼人,父亲已经够烦心了,我不想父亲再因为这件事情担忧。”

  他继续盯着对方虚弱苍白的脸,对他表现出来的一片孝子之心感到困惑。

  他以为按照柳倾绝的脾气,就算不想着弑父,也要将那二十鞭加倍报复回去。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血浓于水?

  柳倾绝与他四目相对,眼神里满是诚恳:“我向你保证,等帮助父亲解决这段危机,就解除当年你我两家的婚约。”

  像是怕他仍然不信,柳倾绝继续向他保证:“婚约于我而言并非不可或缺的东西,都是些世俗之物罢了。”

  他想来想去,觉得这话倒也有几分可信,连命都不想要的人,又怎么会执着于一段凡尘俗世的婚约。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柳倾绝应了一声,然后倚在榻上,继续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好像他是什么新奇的物种。

  他被看得莫名其妙,“你一直盯我干什么?”

  柳倾绝缓慢开口:“不知为何,看着阿雪,身上的伤就没那么痛了。”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嗯。”

  榻上的人轻轻点头。

  “那说完了,我先走了。”

  他站起来,径自往外走,柳倾绝没有出声阻止,他在满室的梅树中绕了半天,发现自己陷入了迷宫,怎么也无法沿着原路走出暗室。

  “我还没有看够,阿雪怎么可以扔下我自己走。”

  柳倾绝的声音传过来,像是就在耳边。

  他站在眼花缭乱的树丛和阴影交织中,累得不想再动,靠在树下坐着休息。

  隔着墙壁,外面传来一道低沉得毫无起伏的嗓音:“主人,有人过来了。”

  那道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声音刚结束,柳倾绝就已经出现在他身前,向他伸出手:“随我出去吧。”

  他自己站起来,随柳倾绝往外走。

  刚踏出暗室,那些梅花尽数凋谢,变成满室枯木。

  柳倾绝见他诧异,道:“这些梅树无法靠自身生长,灵力一旦消失,便无法维持。不过没关系,等我下次过来,我会让它们再次盛放。”

  慕朝雪不置可否,向门外望去。

  卧房的门打开,一个满脸慈爱的老人踏进房门,急匆匆朝里面走来。

  看到慕朝雪也在,稍稍意外了一下。犹豫道:“你受了七绝鞭的伤,城主放心不下,让我悄悄过来替你医治。只是没想到慕小公子也在此处。”

  柳倾绝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面对着这位老者,态度还算恭敬,道:“宋大夫,无妨,他在不在你都不必拘谨。”

  宋伯的眼神从慕朝雪身上移开,放心地点了点头,扶着柳倾绝坐下,道:“那我现在便为你疗伤。七绝鞭威力不同凡响,要不是城主收着力气,只怕你要吃更多的苦。”

  柳倾绝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那我要多谢父亲的一番苦心了。”

  那件单薄的里衣早已被血浸透,褪下时扯开更多伤口,柳倾绝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

  慕朝雪坐在一旁,感觉自己的后背也开始痛,干脆偏过脸去,盯着空荡荡的屋子。

  那边的宋大夫已经确认完伤势,喃喃道:“这伤势着实有些重了,你的灵根幼时被毁,本就比修炼的人要虚弱,城主他真是……”

  后面的话似乎碍于情面,没有继续往下说。

  柳倾绝一言不发。

  慕朝雪却又听到了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原来不是没有灵根,而是灵根被毁?

  柳倾绝转过脸望向他,“是不是很好奇,谁敢将柳城主亲生孩子的灵根毁去?”

  他心想该不会又是那个柳壤吧,可以害死姐姐,那就同样也能废掉妹妹。

  宋大夫安抚地拍了拍柳倾绝的肩膀,叹道:“城主此举,也是为了你好。”

  “一出生便声称我是女子,让我此生不能用真正面目示人,也是为我好?”

  柳倾绝语气淡淡的,好像已经不再纠结这件往事。

  “……柳家多少男子是真正想要以寿命为代价,换取玄天心法的修炼资格?城主只是想让你像平常人一样好好活着,而不是像他自己那样,连未来的路能走多远都早已注定。”

  柳倾绝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吗,我还以为他做这些是为了让三叔放心。”

  宋大夫微微一怔,陷入沉默。

  慕朝雪好像听到了离谱的事情,靠在椅背上走神。

  宋大夫将柳倾绝身上鞭伤仔细处理好,匆匆收拾东西离开,像刚进来时说的那样,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明明是听爹的吩咐给孩子治病,却掩人耳目得像是做贼。

  这天的入夜时分,远处传来一声极为悲怆的啼哭。

  紧接着,整座巨大的柳府都亮起灯。

  柳家二爷,柳宜心,柳城主一母同胞的二弟,在当晚陨落。

  消息很快传开,与柳家交好的门派、世家、散修,纷纷前来缅怀吊唁这位曾经在修真界大放光彩的人。

  柳家嫡系血脉,三个兄弟,当年都是玄天心法的修炼者,让柳家在这数十年间辉煌不已。

  其中以柳宜心最为出众,本就出色的天赋,加上玄天心法的助益,未及弱冠便扬名天下。

  但是就像柳家每一代逃不过的命运一样,盛壮之年便早早陨落。一生无妻无子,为柳家和兄长鞠躬尽瘁。

  柳府大门挂上白绸,来往宾客神色黯然,各自碰面也唏嘘感慨。

  而最为伤心的人当属柳宜心的长兄,家主柳金禾。

  柳金禾在当晚就因悲伤过度晕过去一回,再次出现在人前,已经是第二天,没想到又在对着弟弟的遗物时体力不支地晕倒在地,被人带回去休息。

  柳壤也不见客,自称哀伤过度。

  于是柳家暂代家事的人便成了柳倾绝这个弱不禁风“大小姐”。

  刚解了禁足,柳倾绝身上的鞭伤还没大好,一举一动透着虚弱,除了去前院见客人,其余时间都待在慕朝雪这里,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盯着他看。

  下午,柳府下人在门外禀报说是承澜宗来了人。

  慕朝雪放下手中心不在焉看了半天的话本子,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承澜宗的人出现在柳府,一时间不知道是好是坏,一方面担心这是来抓柳倾绝回去服罪的,另一方面又觉得也许只是来吊唁,毕竟承澜宗掌门和柳城主的关系不错。

  他的脸色变化不定,柳倾绝问他:“想不想跟我去前院见客?”

  他毫不犹豫点了下头。

  柳倾绝猛然凑近到他脸边,道:“那你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他不解地看着这张依然透着虚弱的脸,纹丝不动。

  柳倾绝有些自讨没趣,退开一些距离,道:“不如这样,阿雪唤我一声夫君,我便带阿雪去前院。”

  他毫不犹豫拒绝道:“不行。”

  “那我就自己去了。”

  柳倾绝站起来,独自往外走。

  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返回他身边,可怜巴巴地问:“为何不行?”

  他疑惑不定地看着对方,十分怀疑自己喊完了也不会被允许离开,这人嘴里说的话根本不可信。

  柳倾绝露出沮丧神情,蔫头耷脑地叹了一声,咬牙做出退让:“那唤我一声娘子吧。”

  他想了想,喊一声也不亏。

  “娘子。”

  柳倾绝眉开眼笑,亲自挽着他的胳膊,像是真的变成寻常人家的娇羞女儿,“那我便陪夫君去见一见客人。”

  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来了前院,为柳宜心设下的灵堂此时只剩守卫的仆从,其余宾客要么已经吊唁完离开柳家,要么去客房住下。

  偌大的庭院静悄悄的。

  柳倾绝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去,仆从说里面来了一位满脸冷色看起来不太好惹的承澜宗弟子。

  他想了半天,怀疑是小师弟,但又感觉这形容不太像。小师弟冷淡归冷淡,但是一向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人,虽让人不敢近身,但绝不会让人感觉惧怕。

  想着这些的时候,廊下的人转过身来,正对上他双眼。

  居然真的是小师弟容冽。比起上次在寒月峰,容冽的脸色阴沉许多,站在那里,四周的空气好像凝结成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