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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苏怀谙陡然紧张起来,她想到那个带伤逃走的人,他带着更多人来了吗?

  林中风动影摇,谢渊沉默地扶上剑柄,苏怀谙屏息四顾,地上尽是横陈的尸首,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什么人?竟斩杀了吾座下的九位勇士。”不多时,一道清冷的男声从草木后传来,丛林掩映间,一位白衣公子骑马从阴影中缓步走出,身后是数十余与先前一样披着粗布皮毛的男人。

  他的身侧是那个断了一条右臂的野蛮人,那人正含混不清地同他说些什么。

  年轻的公子扫了眼地上的尸体,和不远处负伤的男子与旁边的柔弱少女,不由露出讶异的神色。

  “东陵高地人。”谢渊在她耳边低声说,“那断臂的人在鼓动他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陛下听得懂他们说话?”苏怀谙意外道。

  谢渊点了点头:“昔日孤在军中,也曾遇到过不少高地人,他们的方言孤也略听得一二。”

  白衣公子身后的人群情激奋,谢渊神色微动,从他们以刀顿地的震动来看,对方的队伍少说也有上百人。

  那么多高地人,如今却莫名出现在北都城外的山郊野岭,谢渊眉头紧锁,此事格外诡异。

  “东陵高地,可是在如今谢琼与世族控制的区域?”苏怀谙意识到事情可能不简单。

  “没错。平阳王氏历来视高地人为给他们作战的野蛮人,昔日王氏一族与诸族联军不合,撤走的三支精锐中,就有一支是高地人。”

  “可他们不待在东陵地界,到这儿来做什么?”苏怀谙觉得更可疑了,“若是感陛下恩德,主动弃暗投明也罢。”可若是来者不善呢?

  杀了他们那么多人,现在无论如何都来者不善吧?谢渊失笑,拍了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白衣公子举起两指,制止了身后奋激的众人,然后他拢起白袍下马,对两人微微欠身鞠道:“小生颜白,不知方才小生的手下与二位之间有何误会,竟落得这般下场?”

  姿态谦恭,神态语气却毫无自责退让之意,像是要为自己横死的手下讨个说法。

  “误会?”谢渊冷冷一笑,“七八男子持刀欲行不轨之事,若非孤……某赶来及时,恐怕家妻已命丧于此,这就是尔等眼中的‘误会’?”

  嗯……家妻?苏怀谙斜眼瞥他,又见那白衣公子正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不由心一横,往谢渊怀里一靠作掩面痛哭状,看出来受了很大的精神创伤。

  谢渊顺势挽过她的肩抚拍安慰,眼中夹杂着对面可见的心痛与不忍,颜白默默良久,事已至此,他也不好过多追问。

  他手下多是大字不识愚钝莽撞的粗人,他却不是,对面的两人虽不知为何在荒郊野岭,且身上尘土血迹斑驳看着狼狈,但蒙尘的衣料细看暗纹繁复低调华美,料想非富即贵。

  他可以逞一时之快杀之为弟兄们报仇,但于良心于利益他都不会这么做,此地约摸已临近都城,谁知对方会不会是什么达官显贵。

  想到这,颜白再未追究,只是令身后的人将尸首就地掩埋,然后谦逊问道:“小生冒昧,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可知王都往哪个方向走?”

  去北都?苏怀谙讶异。

  “此地已近王都近郊,诸位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而来,可是有紧要事?”谢渊问。

  颜白略略迟疑了一瞬,想到这里已不是王氏和那位世子的地界,遂又放松下来,直言不讳道:“贵人见笑,小生本是东陵人氏,因不为王氏一族所容,便求一位长者给小生指了一条明路来此。”

  颜白此言模棱两可,谢渊不动声色:“某倒是识得一些在王都的旧友,不知公子所求明路是?”

  颜白又迟疑了一瞬,俄而带了些自嘲的意思笑道:“实不相瞒,小生所求无非是遇得明主、好为部众谋条生路罢了。”

  高地贫瘠,且语言与别处多有不通,全赖高地人勇武才得为王氏一族苦战以换取钱粮,或者说被王氏一族以钱粮要挟以换取他们为之死战。可父亲一走,他却再也不愿受王氏一族钳制折辱了。

  既然都是出卖血肉谋生,那为何不另择其主,非要为欺压他们的世族而战呢?

  想到这,颜白握紧了掌心。

  谢渊未立即接话。高地人与王氏一族之间,是曾有许多龃龉,他暗自斟酌,有勇力而无其他门路的游民为谋生加入军队领点粮饷,亦或一个领头的带兵加入,倒也是寻常事。

  可他总觉得背后有东西蒙着一层迷雾,未显出全貌来。

  于是谢渊客套道:“某听闻高地勇士以好战著称,昔日王氏一族弃北地于不顾撤军,唯独大半高地勇士坚守不撤,如今诸君不愿再与王氏鼠辈同流合污,怎不算弃暗投明、深明大义之举呢。”

  但他话锋又一转:“只是,敢问公子所言‘故人’……?”

  颜白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也不遮掩:“小生困顿之中,正是往朔谷拜访了清潭居士得其指点,才决心率残余部众弃暗投明另谋生路。”

  朔谷?清潭居士?苏怀谙顿觉耳熟,那不是她素未谋面的……伯父么?

  昔日苏文杰南下求学以文采称名,其实在他之前,兄长苏无魏早以才学闻名。只是苏文杰入世,苏无魏出世,常年避居朔谷,日常仅教学而已,因而苏家总给人一种仅有苏文杰作为家主活跃台前的错觉。

  不过,也正因为苏无魏超然于世只求索而不站队的立场,加之北地的年轻学子无论出身均可前去朔谷拜访这位名士求学,因而她这位自号“清潭居士”的伯父,其影响力在北地士人中,也许只会比苏文杰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苏无魏这个举动……苏怀谙和谢渊对视一眼,心下洞明。

  东境名义上尚属谢琼及诸世族控制,如果颜白不是为了蹭人声名胡诌的话,那苏无魏此举,很可能是一个非常隐晦的示好。

  至于是来自苏家的授意,还是透露朔谷学派等士人的态度,还是两者兼而有之,亦或只是个误会、颜白的谎辞,他们不得而知。

  正在几人神情莫辨各怀鬼胎时,侍卫们突然赶到。

  “汝是何人?竟敢对陛下无理?”侍卫队长拈弓搭箭对准那为首的白衣人,警告他勿要轻举妄动。

  他们远远地瞧见主子负伤拄剑靠于树下,王后衣衫带血形容凌乱,而那队陌生的人马中又尽是山贼一样凶神恶煞的人,一时间如临大敌。

  四散在不同方位的弓箭手对准了白衣公子和他身后的人,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悄无声息地逼近,几只狼犬也露出了獠牙。

  颜白身后的九尺壮汉不逞多让,当即齐齐拔刀,林中顿时剑拔弩张。

  谢渊抬手示意他们不要乱来,侍卫们犹豫了片刻,最后缓缓放下弓,但箭未卸下,弓弦依旧紧绷。

  颜白按住身后壮汉的手腕,也让他放松。

  “陛下?”颜白捕捉到这个称呼,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细细打量眼前这位负伤的男子,谢渊衣饰格外低调,丝毫不显山露水,但身材气量可见器宇轩昂,年纪轻轻已深不可测。

  结合陛下这个称呼和众人对他的态度,此人的身份已呼之欲出了。

  颜白当即赔礼道:“小生愚钝,竟不识陛下天颜,实在罪过。”他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但无形中显出了一丝窘迫来。

  世族掌控的东境已无他容身之地,如今初到王都近郊却闹出了这么一个乌龙来……他微微有些汗颜,对来日的处境忽然生出了许多悲观。

  他原先只是想拿着先生的信物去投奔公孙廷罢了,听闻他曾是苏无魏的门生,而今在北都掌募兵事,未曾想过直接面见那位传说中的新君。

  而新君身侧的女子……颜白忽然一怔,苏王后……苏无魏……他手下冒犯的,岂不就是老先生的从女?

  苏怀谙见他的神态由从容渐渐变得窘迫,对他的疑虑倒是打消了许多,笑眯眯打圆场道:“陛下继位不久,日日为国事操劳,还未得空去各地巡视,路见不识也算情有可原。”

  可她这么说,对方却更窘迫了,低身赔罪道:“小生治下无方,先前定是惊扰了王后娘娘,幸蒙娘娘大度,小生实在羞愧。”

  苏怀谙笑如春风,反正冒犯她的人已经惨死,她自然不会再计较。

  谢渊也未降罪,高地人自诩骁勇,生性又鲁莽,但既然认他这个北地王,先前的冒犯姑且一笔勾销。

  况且,东境治下的百姓宁可叛逃也要来西境谋生,谢渊眼中浮起一丝微妙的笑,这样绝佳的故事,可得拿来好好宣扬一下做做文章。

  他命人先行将这些高地人带去军府清点安置。一旁的林安欲言又止,如此多来路不明的壮汉,陛下竟就轻信了那白袍小子的花言巧语?

  他左思右想忍了好久,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恕罪,小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既觉不妥,那便着人去安排妥当。”谢渊嗓音低沉,林安会意,领人退下。

  “陛下也尽快回宫吧。”苏怀谙小声道,谢渊的脸色白得像纸,纵然用外袍遮盖住肩上的伤,但也能想象出他薄薄的布条下定然已渗出了淋漓的血。

  “嗯。”谢渊点了点头,看不出一丝异样。

  一行人先行护送君后回了离宫,里头有太医候着,且距离此地更近。

  谢渊拢着外袍往宫内走去,苏怀谙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追上他。“传太医!”她命人快去,转身扶谢渊上台阶。

  一路上他的背脊始终挺直如松,言笑举止别无不同,若非唇色已透出失血的惨白,无人能看出他们的陛下其实伤得不轻。

  “王后不必操心,令宫人伺候便是。”谢渊婉拒了她的搀扶,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既如此,那妾身便退下了。”苏怀谙福了福身子,却见一滴血从谢渊的袖中滑落,砸在了宫中的砖石上。

  “陛下?”苏怀谙一愣。

  吧嗒——

  又是一滴。

  红得发暗的血滑过他的指节,顺着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谢渊眉头紧锁,冷汗顺着他苍白异常的额角和下颌滚落,他看上去忍受了极大的痛苦,远不该如此的痛苦。

  “白芥……”谢渊唤内侍的名字,刚一出声,身形便一摇晃,曳地的黑袍如鸦羽般坠落下去。

  苏怀谙张开双臂,谢渊面色惨白地倒在了她怀里,高大的身形撞得她险些跌倒。

  她勉强扶住他的背,小心地褪下他的外衣,却摸到一片黏腻的湿滑。

  她抬起手,掌心是触目惊心的红。

  “谢渊?谢渊?”苏怀谙俯身轻拍他的脸,谢渊双目紧闭,宛若无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