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骤雨初霁，天清气朗。
苏怀谙坐在辇舆上，掀开一角车帘向外观望。
这里已至城北离宫，自谢桀起每年开春都会在玄武台下大宴百官，会文武群臣，今年是谢渊继位后的第一年，此事亦不例外。
倒是苏怀谙，前几日还在禁足，如今却被推来参加重大社交场合，一时十分忐忑。
这是她以王后的身份第一次出现在众臣面前，唯恐一着不慎从此举步维艰。
“王后娘娘，请——”辇舆停下，侍人挑起帘幕，执礼请她下轿。
沉重华丽的冠服束得她行动极其不便，不过在旁人看来自是王后举止端庄才步履轻缓。
谢渊前日已一骑黑马兼军中旌旗与君王仪仗来了离宫，想必眼下已在玄武台上高坐。
宴会还未开始，苏怀谙在前后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踏上高台。有赴宴官员遥遥望见王后的仪仗，侧身与旁人交头接耳。
“王后。”谢渊见苏怀谙前来，起身朝她伸出手，“你来了。”
谢渊今日素带玉佩，玄袍珠履，比往日竟是多了几分人君之姿。
“多谢陛下。”苏怀谙很自然地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在谢渊的牵引下入席，于君王身侧凭栏而坐。
玄武台下一时窃窃私语。
苏怀谙面上始终保持着有礼有度但不失人味的微笑（前几日专门在镜子前练的。
她知道群臣都是第一次见她这个王后、而其中至少有一半曾是谢渊旧部，因此维持一个与他们主君鸾凤和鸣的形象对她的处境来说没有坏处。
至于她和谢渊私下里如何相恨相杀，这不重要。既然谢渊邀她以王后之尊参加君臣宴会，那她就当好这个王后换取筹码。
“日头从西边出来了。”角落有大臣小声议论，“不是有传言说王后对当今陛下……”
“你可小点声。”旁边的同僚赶紧捂他的嘴，“君后从来琴瑟和谐，不要听信那外头有心之人传出来的流言。”
“是某唐突了。”方才那大臣连连称是，“如今君后正当盛年，自是佳偶天成，流言蜚语何足为道。”
“呵，什么佳偶天成，分明是红颜祸水。”一位皮肤黑黢黢的武官发出不满的哼声。
“梁将军何出此言？”两位大臣惊讶问道。
那位梁姓武将只是冷哼，没有多话。
宫变那日谢渊半路折入东宫的身影还历历在目，若不是那美人惑乱君心？怎会让主上抛下一切、以致世子侥幸逃脱！
纵然事后夺嫡功成，可素来不近女色的主上竟一反常态，日日流连美人榻上，如此纵欲，若再由着下去，岂非亡国之兆？
想到这里，梁沉痛心疾首。
他遥遥一望，只见君王身侧的美人灼若芙蕖，明艳不可逼视，心料主上与其朝夕相处，怎能不被妖女祸国，更是心急如焚。
高台上的苏怀谙全然不知她已被视为谢渊千秋大业路上的绊脚石，北地崛起进程中的拦路虎，祸国妖后的天降大锅已稳稳扣在了她头上。
谢渊的目光在台下众人间来回扫视，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久未出现，遂唤白芥道：“高楚年何在？”
“回陛下，方才安远侯府着人来报，说将军身体抱恙，恐怕今日无法赶来赴宴了。”
谢渊听毕摆了摆手：“那便随他去吧。”
“对了。”他又唤白芥回来，“今日席上酒食送去安远侯府一份，另外孤往日赐他的药，也一并送去。”
苏怀谙悄悄竖起耳朵听谢渊和近侍谈话，隐约仿佛听到了一个耳熟的人名。
高楚年？
那个原书里年少与谢渊一同征战、猝然身陨后让谢渊一怒之下清洗了朝廷与军队的高楚年？
这位“安远侯”她以后可得去会一会。
但宴会的开始打断了她的思绪，文武群臣入席坐定分列两侧，乐师、典仪等均已就位。
苏怀谙保持着礼节有度的微笑，抱着打好王后这份工的心态当她的吉祥物。
起初自是在酒吏的引导下完成一系列王室君臣宴饮礼仪，好在北地建朝不久，一切并不繁琐。
礼毕，众人复又落座。
丝竹声响起，宫人们鱼贯而入。苏怀谙有心留意赴宴的文武大臣，从所至官阶与人数来看，谢渊麾下的武将自是不缺，但新朝的文臣、几乎可以说是凋零。
或许也有朝廷尚在战时、加之谢渊不信任非旧有部下的缘故，苏怀谙心想，昔日的大臣罢官的罢官下狱的下狱诛杀的诛杀，剩下的空缺即便有人可以抽调兼任，想必填补起来也不容易。
“王后在思虑什么？”谢渊把酒问道。
“妾身在想，陛下朝中如此人才济济，妾身却只见其人而不知其名，实在可惜。”苏怀谙试探着说。
“哦？”谢渊听闻来了兴趣，“在王后眼里，席上哪位有人才之相？”
“陛下这就折煞我了。”苏怀谙拒绝回答这个送命题，“在妾身眼里，只要是陛下信任的臣子，自然都是好的。”
谢渊指骨敲击着御座：“王后这话不坦诚。”
“……”苏怀谙见状只好举杯饮酒，假装随口一说道：“妾见左侧首席的那位老者，举手投足间自带威仪，可算陛下眼中的人杰？”
谢渊抬眼望去，点了点头：“赵丞相匡佐之才，自是当世人杰。”
姓赵，在谢渊夺嫡后任丞相……苏怀谙迅速将人脸与脑海中的原书剧情对应起来，懂了，这位须发半白的老头是赵明成。
昔日的谢渊麾下幕僚，夺嫡计划的第一指导，宫变后抢先奔去丞相府和御史府保住所有典籍文书的心腹功臣，从龙之功、当朝元老——赵明成同志。
王佐之才，属实是夸了大臣也夸了自己。苏怀谙暗暗竖起大拇指。
于是她继续扫视四方，见觥筹交错的大臣间有个独自饮酒的年轻人，鬓发如漆，姿容清俊，便又道：“妾见文臣席中有位沉默寡言的青年，望之仪表不俗，此人堪称人杰？”
谢渊略略一瞧，笑道：“陆廷尉修明法度，刚直不阿，当之无愧谓为人杰。”
姓陆/路，年轻，已是廷尉……结合原剧情，苏怀谙瞬间明白，嗯，此人是陆征。
那个生于望族末陵陆氏、却背弃了自己家族的年轻人，更是在旧世族眼里声名狼藉、在谢渊一朝亦被同僚排挤的孤臣。
此时还未成为一代权臣的廷尉陆征，竟如此清新脱俗。苏怀谙默默饮了一口酒。她一直以为原书里让所有人不痛快的陆廷尉，长着一张少年老成苦大仇深的脸。
苏怀谙的目光又掠向了武将那边，席间她总感觉一些打量揣度的眼神在往她这边瞟，那位怒目圆睁的大哥，就是你了。
“妾见右手席上有位将军，面黑如炭，体格雄壮，异于常人，想来必是不世出的猛将，人杰之名可算实至名归？”
苏怀谙故意大加吹捧，那位将军看她的目光着实不能说是友善，那就探探他在谢渊心里的虚实。
“梁统领之勇猛，自是无可质疑。”谢渊斟酌评价道，“就是性子难免急躁鲁莽了些。”
懂了，苏怀谙点点头，对于此人在谢渊心里的位置大约有了数。
“王后只顾着同孤说话，可是桌上的菜，不合口味？”谢渊谛视问道。
“怎么会。”苏怀谙当即收回视线，拈起筷子夹了片羊肉入口咀嚼，然后差点吐了出来。
好……好难吃……苏怀谙努力维持住僵硬的笑容，面不改色地浑沦吞了下去。
对于一个口味曾被现代食品工业养刁的穿越者而言，这里的食物不能说是美味佳肴吧，至少也可以说是黑暗料理……
“王后当尝尝这三色鲊。”谢渊指着琉璃盘中的一道肉食说。
罗幕闻言为她从盘中挑下一块肉布于碟中，苏怀谙夹起那块肉，总觉得这纹理光泽……好像腌制的咸鱼？
于是她浅尝了一口，嗯，果然是腌入味的咸鱼。
好咸、难吃、、流泪了、、、
酒过三巡，丝竹声不绝。方才那位梁姓的将军似乎喝得有点醉了，举起酒樽脚步虚浮地往玄武台这边走来。
周围的兵卫们暗暗握紧了兵器，苏怀谙身后的紫叶也扶住了刀柄。
谢渊撑起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苏怀谙端起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主上！”他将斟满的酒樽举过头顶，说：“末将梁沉，敬……敬……”他醉得口齿不清了。
一旁的酒吏适时地为他补上言辞优美的敬酒词。
谢渊亦举杯起身，回敬他的美意。
梁沉举头将酒一饮而尽，饮完后却立在台下不动，眼含清泪地望着谢渊。
谢渊：“？”
苏怀谙：“？”
一旁众人：“？？？”
“主上，末将有一言……”梁沉似乎清醒了一点，这次不结巴了。
“若是朝堂之事，不如留到明日再谈。”谢渊抬手打住，“今日众爱卿只管开怀畅饮便是。”
不，他一定要说！
梁沉目光如炬，直视君王身侧的绝色佳人，朗声道：“主上当真要因美色误国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苏怀谙：啊？
怎么是冲她来的啊——
苏怀谙差点松手摔了酒盏，她缓缓放下手，按捺住心里无名的怒火，在席上端坐如旧。
这时她不能为自己辩解，臣子谴责她美色误国，若她当场发作而谢渊听从了，那就刚好落实了这道指控。
即使这完全是飞来黑锅。
“梁统领此言，让孤，深为不安。”谢渊缓缓道，“孤即位至今，身侧仅王后一人而已，王后既未恃宠生骄，孤亦夙兴夜寐，无敢懈怠，何来美色误国一说？”
一时间满座鸦雀无声。
苏怀谙回过头，谢渊的侧脸并未展露出任何情绪，但下颚紧绷的肌肉还是出卖了他。
后排有臣子仿佛有话要说，被身边的同僚暗暗拉了一把。
或许是察觉到氛围过于整肃，谢渊忽又笑了：“孤知众爱卿并无他意，只是见王后美丽，难免想起先王宠幸温美人、不理朝政的旧事。”
“可王后非温美人，孤亦非先王。”他安抚众臣道，“来日孤剿除余孽，荡平东境，诸君便知孤有无为美色所误。”
话音刚落，丞相赵明成适时地站了起来，众人见状纷纷起身，齐声赞陛下英明。
苏怀谙见众臣俯首，唯独梁沉似有不服，举杯对谢渊笑道：“陛下外有善战之将，内有股肱之臣，如今亦有直言谏诤之士，如此江山有幸，何愁来日不能一统北地。”
说罢举酒一饮而尽。
于是众臣纷纷斟酒祝颂，气氛复又和缓下来。
玄武台下舞乐如旧。
苏怀谙坐回了铺满貂绒的座椅里，台下推杯换盏，清曲醉人。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却冷了下来，望向群臣的眼中充满了阴翳。
酒盏中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