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岭的风勒出冷夜的形状，月光泼洒过的鹿蹊小径，踏碎枯枝的声响并着行进而来的人声劈啪不歇。
低声交谈中的两个男子，皆是头戴毡帽背后背弓，为首在前的那人，手中还牵了一只猎犬，这是大荒典型的猎户打扮。
“真晦气！一进山，老子的山鬼钱就掉了，到现在别说鹿了，雉鸡的影子都没瞧见，早知道这样，发现花钱掉了的时候，就该打道回去！”走在前面的男子，眉宇间戾气重重，一路走来踢踢踏踏、怨声载道个不停。
“呸呸呸，这话可不兴说啊，你的掉了，我的又没掉！”行在后方那个猎户，闻言心有戚戚然般捏着他胸前的那枚铜钱，安抚出声，“山神大人总不能连我也不保佑吧，都到这儿了，再往山里走走，没准猎物就在前面了。”
更深露重，小径两旁的地面上，一片菌子齐齐冒头，舒展着身子长得极快，但不过一息，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黑影重压袭来，麻练鞋所过之地，只余菌子的狼藉残尸。
“你没事踩它们干什么？”后方的猎户纳闷地问了一声，而走在前面的猎户暴躁不改，答得理直气壮，“我愿意，不能吃的蘑菇而已，又不是杀人犯法。”
自漆黑山林中缓缓扬起了一阵风，这风带来的寒意，使得猎户身旁原本凶猛的猎犬倏忽垂头呜咽了两声，无端瑟缩起来，两个猎户也似是察觉到了异样，二人不由自主抖了抖身子，加快步速走出了这条小道。
不多久，小道尽头的漆黑林子里，一只通体雪白间杂黑色斑点的豹子，自树影下露出了半个身子。
它口吐人言，声线似是个软糯的小姑娘：“什么人呀？！手贱脚孬，随地搞破坏！大荒的哪个精怪收拾凡人不跟闹着玩一样？他踏平的要是食人菇，我看他还得意不得意！”
林子里还有一道身影，但隔着山岭间的雾气，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知道是个女子的身形，莹莹月色下，她手里捏着的一枚铜钱返出一抹光亮来。
若是那两个猎户没走，在场便有人能一眼辨认出，她手里的铜钱，正是他们方才所提及的山鬼花钱。
山雾中的女子，没有理会豹女的喋喋，她端详着手中的物件，摇头叹过一声后，饶有兴致另起了个话头：“正面写的是雷令杀鬼，背面刻的是阳文八卦的方位，除了这杀鬼二字长得有些像山鬼之外，这铜钱跟我们山鬼一族完全是毫无干系嘛。”
这道女声比起豹女的声音，要显得成熟些，但仍听得出，是位年轻女子的声线。
豹女闻声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摇摇尾巴，眼底露出了几分灵动促狭：“喜喜，也不算是没有关系，你刚才听见没有？他们凡人现在觉得，戴上这玩意儿入山，你不仅要护着他们不受妖邪鬼怪所害，还得保佑他们从山里抓到猎物呢！”
这样明晃晃的打趣，林中的女子反倒是听后笑出了声，她懒声反问道：“他们觉得归他们觉得，他们如何觉得，我就得听他们的如何行事吗？荒唐。”
“不过，反正都要护他们平安，他们要是把山鬼一族看得这么神通广大，那捉不到猎物是他们心不诚，捉得到就是我的功劳，明年收到的功德钱还能翻一番。”
“无论如何，我都稳赚不赔！”清脆的笑声藏入密林，皎洁的月色亦被云雾所遮，女子笑罢了遂又催声道，“辛夷，走吧，再巡完这座山，就能回九嶷了。”
雾色愈浓，阴翳树荫下，纤长白净的手一晃而过，星星点点的光斑往指尖所向之处散去，落在了不久前被踏平的那一片菌子地里。
晃眼间，那一片青色菌子霎时又恢复了原状，甚至比之最初，还要更加生机蓬勃、翠色.欲流……
*
大荒分三界——人界、神界、黄泉界。
神界位于九重天之上，黄泉界置于九泉之下，人界则不上不下落座于这两界之间的大荒山海之中。
大荒凡界，人妖鬼怪混居，其中生了灵智的物种，不论寿数长短，皆逃不开有朝一日身殒入九泉轮回的结局，但同样，亦都有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上九重天的可能。
按常理来说，绝大多数神仙无事不可轻易入凡界，以免搅乱大荒秩序，但三界之中，偏生有些特殊的存在，譬如名为鬼实为神的山鬼一族。
山鬼一族，乃有神格却无正神之位的伪神仙，他们生于大荒的山泽之中，世代以守护山泽之中的凡人为己任，所居住的地界九嶷山，亦常年笼在障眼的云雾之中，非山鬼楚氏本家之人，难以寻到其真正的所在。
“你走错了。”仍旧是最初的那座山岭，不过被人踏过的鹿蹊小径在前山，这道清冽若剑锋凝水的男子声线，却是自后山林中响起的。
林中行走着的，同样是两个男子，但观他们所经之地，无意识退让的其他精怪生灵，轻易便能判出，他们并非凡尘之人。
简短发声的那男子，一身白衣未染尘，清瘦挺拔立在林间，一如他身旁的松竹般身怀风骨，不过比之他的身段，他的面容就要平庸许多了，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庞，至多称一句面容周正，绝谈不上俊秀之流。
但他面上也并不是一无是处，单就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而言，便就是道一句璀如明灯、浮光跃金也是不为过的。
不过这双眸子搭着他的那张面容，只会叫人不免感叹明珠蒙尘，和他身旁那位通身光华俊逸的男子相比，难免显得失色庸常。
毕竟将人丢入人海，总不能一张张脸掰过来，唯独想着一双招子去寻吧。
站在他身侧着鸦青衫子的那位俊逸男子，闻言愣了愣，一息后，他抬眼急道：“神君慎言！你这张尊口可不敢随便开！你这么一说，我就算开始没走错，现在保不齐也要走错了。”
“你走错了。”即便那俊逸男子出言相阻，那面容平庸的男子，却仍是不为所动，他平声冷冽再次重复道。
“不可能，黄泉界以东两百里就是这处。”俊逸男子甩了甩他手中所持的卷轴，咬牙切齿反驳道，“我这张地图可是花了我整整一千珠功德钱，费了不少功夫才从风伯雨师那里讨来的！”
“按理说，这九嶷山所在，该就是这处啊？！怎么找不着呢？”俊逸男子一面将周遭环境与他手中的卷轴地图比对，一面不愿面对现实般口中喃喃不休。
“你走错……”面容平庸的男子，第三次出声否定，他声线中已带了三分不耐，俊逸男子见状终于截了他的话服软道，“那就是我走错了。”
“不过我倒是对神君有些好奇，神君既对九嶷山如此熟悉，下界前又特地换了一张面皮，莫不是，神君与山鬼一族……”
他卖关子般顿了顿，才拖长声音道：“有什么旧日仇怨？”
面目平庸的男子并未做声回答，他淡漠看着身旁出声问询的男子，一双不悲不喜的琉璃目当中，并未显出任何情绪来。
四目相对之下，倒是俊逸男子率先败下阵来，他喉结滚动，摆手道：“开个玩笑罢了，九重天上万万年，被司命的话本子荼毒得太深了，神君勿要和我计较。”
“等到了九嶷山，与凌泉无关的事宜，凌泉一个字都不会提。不过神君，你说这条路不对，那往九嶷山去的正途在哪儿，你可清楚？”自称凌泉的男子，收起他手中的卷轴，好似扭身间，便就将寻路的希望，全都移到了身侧的另一人身上去。
山岭阒然一片，月华不显，似是有场急雨将落不落。
“神君？神君？！”凌泉连唤数声，都未得到只言片语的响应，他所出言指望的那位神君，不知何时侧过了身子去。
那人怔怔望着二人身后的树林，明明未置一词，却叫凌泉从他身上品出了山雨欲来、如临大敌的意味来。
“叮咚……叮咚……”自林中遥遥传来了声响，银铃声清脆，好似玉石相撞，且在几息之间，离他们二人愈来愈近。
声响作罢的时候，隔着淡淡的山雾，凌泉也看清了来人。
是个身披薜荔、腰束女萝的女子，她赤足立在山岩之上，墨绿的直裾袍微微曳地，一头墨发披散垂落于腰间，面容姣好、窈窕婀娜自不必说，真正叫凌泉讶然的是，这名女子与周遭山野融为一体的那一份浑然天成。
仿若这山野就是她家，而她也亦能统领这山野一般，这样一份浑然天成，从九重天上的神女仙娥身上，自是看不到的。
眼前比之九天神女，更似山野精怪的女子，俨然不是妖邪之流，更非常人，凌泉一时拿捏不出此人的深浅，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先道明了自个的身份：“这位仙子，吾乃白玉京度厄星君，这位是掌上界妖神殿刑罚的神君言憺。”
“敢问仙子可知九嶷山的具体所在？我们二人有要事须得入九嶷山，同九嶷境主商量。”此地此情，凌泉不得不把眼前人，同山鬼族人联系到一起，他拱手问得坦然。
山岩上的女子，听罢他的话后，缓缓歪头，眸光流转间，显然是在打量他们二人。
有戏！他是上界神仙中最讲效率，也就是凡界俗称急性子的那类神仙，在这处鬼打墙般耗了一个时辰，再加上随行的又是个八杆子打不出一句话来，更开罪不起的妖族神君，凌泉自以为他十分的躁动都要变成二十分了。
现下好不容易抓到个救命稻草，他只觉解脱在即，却不想他还来不及喜上眉梢，眼前神秘妍丽的女子眉梢微动，她朱唇一启，吐出的却是叫他大跌眼镜的话：“三千珠功德钱，给你们带路。”
“三千珠？！仙子这是抢劫吗？！！”凌泉如遭雷击，不假思索便就脱口而出道。
一阵猛兽的低吼声自林中传来，女子身后忽又蹿出了一只硕大雪白的花豹来，花豹径直弓在女子身前做守卫姿态，而女子垂手抚了抚那雪豹的脑袋，淡淡勾唇，再道：“五千珠，不赊账。”
女子笑里藏刀的娇面，伴着那雪豹的嘶吼，竟端出了一幅强买强卖的架势来。
一时间，凌泉无语凝噎，他转头看向身侧的神君，急欲求个认同安抚，可他这一转头，才发现身侧的神君不知何时，竟退到几丈开外的地界去了。
几丈之外，凌泉欲要拉来评理的神君，他半阖着眸子，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了阴翳树影下。
几片枯枝败叶随风自他肩头打着旋儿划过，并未带起半点涟漪，他好似对世间万物都不关心，更别提在此处问路还价的自己同这女子了。
凌泉长叹一声，重又将视线移了回来，他还欲做最后的挣扎：“敢问仙子，当真不是山鬼族人吗？”
女子闻言毫不犹豫重重点头，与此同时，她开口下了最后通牒：“三息内，不给功德钱，我们就该走了，届时……仙君就自己寻路吧。”
“别急，慢慢来，上一个来寻九嶷山的仙君，只在此处彷徨徘徊了三个半月，就遇到出山做任务的山鬼族人带他入山了的。”
“我观仙君面相，本月的运势该是极好的，兴许运气不错，两个月内，仙君就能碰上山鬼族人了也说不准呢？”
女子温声细语、声声恳切，总算不是张口只提钱了。
可她口中所言的字字句句，落到旁人耳中，犹如催命符、断头刀，叫听的人不由扼腕，这还不如只提钱呢！
一息，两息，到最后第三息之时，凌泉终是咬着牙关拨了五千功德钱出去，金灿夺目的光芒一闪而过，山石之上的女子言笑晏晏，凌泉的脸色则灰了一层。
“仙子，现在可以带路了吧。”买卖既已落成，再扼腕也于事无补，凌泉抬头发声催促，却不想身前的女子笑容骤止，她一个蹙眉，竟是不打招呼就闪身消失在了凌泉面前。
与此同时，身后几丈开外的妖族神君，也不知了去向，一时间此地只余下了他同那现在还在低吼示威的豹子，一豹一仙大眼瞪小眼。
*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山间的急雨终于落了下来。
晏兮在一簇被雨水浇熄的篝火前，找到了那对呼救的猎户。
他们遇上的，乃是山野间伴着风雨而来的刀劳鬼。
雄性刀劳鬼，通体墨绿色，臂若双镰，有声如啸，口喷剧毒，算是山岭间常见的低级妖物。
两个猎户躲在山涧的缝隙里，握着剩下的那枚山鬼花钱，抖得哆哆嗦嗦，而那满面凶相的低级刀劳鬼，正长啸不止攀着山壁，往那山涧缝隙里挤。
这刀劳鬼还没有生出灵智来，只依托生来的屠戮本性行事，放它归山，保不齐还要害多少人。
晏兮抬手捏诀，低级的除邪法咒原本无须念咒，但她神思一转，缓缓将那山鬼花钱上的二十七字真言混在山风中念了出来：“雷霆雷霆，杀鬼降精，斩妖辟邪，永保神清，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神诀既出，那墨绿色的刀劳鬼长啸一声，于风雨中散作了山雾，而它所处的山涧出口，则长出来一大片的碧色菌菇，凡人若触之，指尖便会染上绿色，且没个三年五载绝洗不掉。
这样似是而非的惩罚告诫，足够他们惴惴不安喝一壶了。
守山脉生灵，护凡人性命，扬山鬼之名，一举三得，今日山间小神仙过得也十分快活，晏兮拍拍手，扭身欲去寻那情急之下被她抛在原地的冤大头星君。
但她扭身的刹那，才怔然发现，她身后半丈处竟站了个人。
不，准确来说，是神仙。
雨珠如帘，同那冤大头星君一道来的这位妖族神君有仙泽护体，再大的风雨，也无损他的神格光华。
他阖着双眸，分明并未睁眼，却如有所感晏兮的打量般，别过了脸去。
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晏兮分不清来者的善恶，山涧里的两个猎户已回过了神，正连连呼告，感谢着山鬼恩泽，她不再多做犹豫，抬步向离她半丈远的神君走去。
“叮咚……叮咚……”铃音再响，这是佩在她脚腕上的玉石链子摩擦所生出的，闭目的神君倏忽睁眼，他眸光落在她赤足上的刹那，晏兮也看清了他的眼睛。
琥珀色的眸子，流光蹙金，漂亮得紧，可这样一双眸子，落在晏兮眼底，只让她生出了厌恶作呕之感。
好似生理反应，她的身形比思绪更快，待她反应过来之际，自己已然祭出宵练，搭上了眼前这位妖族神君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