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为活物的阴影,从阴影中掠过的利刃,在已经化为修罗炼狱的索多玛收割着生命。
展开屠杀的并不只是操纵着阴影的玛琳娜,所有影沼成员已尽数汇集于此,用各种手段,在这座汇集着超凡者的领城中进行着无差别的纯粹杀戮。
绝大多数五阶超凡者并不需要所谓的市场来搜罗或贩卖龙类素材,他们大都在防线上屠杀龙种,或者是干脆没来到西国。
而这座没有五阶超凡者的领城,便只能沦为影沼屠刀下的杀场。
有人暴怒斩下身旁之人的头颅,有人在暗中杀死商贩窃得财富即逃,有人想要立刻从这座疯狂的城池中逃出,也有人正试图联合其他超凡者,对抗那无处不在的阴影与锋刃。
但不管他们做些什么,是因为猜忌与贪欲而陷入厮杀也好,因为恐惧与惊惶试图逃跑也罢。就算是鼓起勇气想要正面对敌,最后的结果也唯有成为养料,成为……食粮。
在魔女那看似悲悯实则无情的注视下,一切都在步入她期望的毁灭与死亡。
“玛琳娜……小姐。”略显不自然的成熟女声在玛琳娜身后响起,“目前为止,整个炼成阵一切正常。”
“我要的不是目前为止,亲爱的莱茵女士。”
女人转头看向老老实实蹲坐在地的布偶猫,那双漆黑的眼瞳闪过令后者毛发耸立的危险冷光:“我要的,是从头至尾。”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再来邀功也不迟,不是吗?”
“……是。”
面对玛琳娜漠然的在不久前还以上位者的身份对玛琳娜发号施令的莱茵,此刻深深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那双宝石般的猫眼中敛藏着强烈……不解。
不解于眼前这个被深渊缠绕着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她究竟是怎么做到成为安瑟的容器,又怎么没有被安瑟抛弃,更重要的是……她究竟是怎么借着这个机会,拿到那枚戒指的?
她凭什么知道安瑟将会遭遇这两难的抉择,并直接提早做好了如此完美的应对?
这合理吗?再荒诞无稽的梦都不可能发展成现在这副光景。
但事实就是如此,眼前这个俯视着炼狱杀场,像是在注视着自己杰作的女人,凭借着那份疯狂……将不可能化为了可能。
——将帝国整整十分之一的超凡者,以及数之不尽的魔晶系数献祭的疯狂。
以太魔晶和金币是帝国两大硬通货,作为最大的龙类素材交易市场,整个索多玛流通着的以太魔晶数量庞大到无以复加,再加上整个领城的人口数量已经达到了帝国近十分之一的超凡者……将一切,尽数视为食粮。
超越了羸弱的躯壳和灵魂,超越了平凡的才能与资质,以纯粹的疯魔,创造了这超越了所有人想象的炼狱。
因而,莱茵的心中唯有不解,而没有不甘。
它很清楚,自己绝对不可能拥有与这痴狂和疯魔相媲美的决意,如果成为噬之首的代价是如玛琳娜这般缠绕着疯狂与深渊,那莱茵宁可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
“我会继续维持炼成阵的运转,一切如您与安瑟阁下所愿。”
——其实直到现在,莱茵仍对它与鸦之间的争斗就此落幕而感到茫然甚至恍惚。
鸦是从由弗拉梅尔亲手改造的生物炼成法术中诞生的极致杰作,而它则是这片大地上极其稀少,自我觉醒的魔物……它们在安瑟麾下明争暗斗了三年多,为了争夺那个位置,那枚戒指,替安瑟做出了不知多少贡献与功绩,如今却……败给了一个从乡下来的村姑?
更重要的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女人与她妹妹相比全然一文不值!她没有天赋,没有才能,没有资质,在超凡一途上羸弱到令人发笑,影沼的最后一只影鸦也只是令她堪堪来到三阶而已。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平庸的人,最后却成了海德拉的左膀右臂,成了深渊魔物诸多头颅中不可缺少的【兽】。
除了那份震悚的疯狂之外,这个女人,究竟在哪里取得了世上所有人都无法企及,能与那两位小姐的超世之才所媲美的胜利?
“……已经开始了吗?”
突然,玛琳娜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如此轻语着,随后瞥了眼坐姿乖巧的莱茵。
“去收集核心吧,莱茵女士。还有……鸦阁下,麻烦你加快速度,把现在收集好的所有魔晶都带来。”
在领城中疯狂肆虐的阴影暂时停下了收割的利刃,死去超凡者的储物道具,锁死在保险库中的大量库存……存放在各处,看似藏匿完美,其实已经被锁定魔晶存储,在此刻被极速掠取,送往这座杀戮与罪恶之城的最深处。
长长的铜色通道内,穿着典雅黑色礼裙的女人不急不缓地前进着,昏暗的光芒照在她那布着妖艳黑色纹路的侧脸上,让人产生了那纹路仿佛正扭曲生长着的错觉。
在通道的尽头是一处巨大的空旷区域,区域中心矗立着庞大的圆形透明器皿,这器皿用特殊手段制造而成,将所有被凝练的以太尽数容纳,被容纳的以太已浓郁到几近液化,并且每分每秒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汇集增长。
影沼的屠杀效率令人称赞,这也与玛琳娜订下的策略脱不开关系。
不只是单纯的挥动屠刀,用法术刺激超凡者们陷入狂暴彼此屠戮,在超凡者当中安插内鬼煽动情绪,在领城各处埋着高杀伤性的炼金道具……
危险的炼金炸药,致死的可怖毒气,各种以太枪械,被视为禁忌的残忍法术……只要杀死,只要能毁灭,只要能将这一条条在她眼中无足轻重的性命,在最短的时间内化为能够支持安瑟的以太,那玛琳娜就会去做。
而这些东西,影沼这个危险部门里有着相当多的库存。
当这个一念之间……便将帝国整整十分之一的超凡者,漠然送入修罗场的女人来到器皿前时,一团阴影也从旁显现,化为漆黑如墨的乌鸦。
哗哗哗——
鸦并未开口,它只是轻轻挥了一只翅膀,无数魔晶便从阴影中倾倒而出,在短短几秒之内堆积成山!
“目前收集完了城内将近三分之一的魔晶。”
鸦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区域内:“已经是在兼顾杀死超凡者的情况下的最佳效率,玛琳娜小姐。”
凝视着那器皿中澎湃以太的玛琳娜并没有去看鸦,只是看了眼那能让任何超凡者都为之发狂,就算五阶也会心动的财富,露出柔和的满意笑容:
“很好,比我预估的要更快,目前这些暂时够了,但还需要继续收割,去吧,鸦阁下。”
“如您所愿。”
鸦似乎完全没有莱茵那般纠结,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在自己手底下还没干几天的女人,转头就已经完全凌驾于自己,迅速化为阴影消散无踪。
“打开它,莱茵女士。”
总是命令他人的莱茵几乎是下意识地遵循了玛琳娜的命令,它下意识地看了眼玛琳娜,无法理解眼前这个女人的沉静与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不知从何时起,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就拥有了这份与众不同的自信。
一种……深信自己是绝对与唯一的自信。
莱茵沉默着,将存储收集着以太的器皿打开。
在这特殊器皿打开之后,以太在没有用特殊手段吸纳的情况下将迅速逸散,但莱茵却知道,玛琳娜的手中掌握着那份绝不可能将其浪费哪怕一分一毫的力量。
那份它渴望已久,却求而不得的力量。
漆黑魔女抬起了佩戴着蛇戒的左手。
那枚戒指的造型可以说诡异至极,它并不是环状的,而是一枚“蛇首”,佩戴戒指的人手指穿过蛇口,蛇口中的四枚獠牙尖端顶着皮肉,几乎已经嵌入其中,像是连佩戴者都要一同吞噬那样疯狂而贪婪。
在以太如浪涛般从容器中喷薄狂涌而出的刹那,这枚蛇戒竟然猛地合上,四枚獠牙直接刺入玛琳娜的无名指中!
而在饱尝了佩戴者的血肉之后,象征着深渊魔物的兽性的头颅……于此苏醒。
若隐若现的庞大蛇影缠绕住玛琳娜,它兴奋而狂喜地仰天咆哮着,张大了那渴望将一切力量尽数吞入腹中的贪婪之口,仅仅只是呼吸之间……便在这宽阔的区域中掀起飓风!
被收集来的以太根本来不及逸散,便被这飓风裹挟刹那间卷入蛇口,堆积如山的魔晶砰砰粉碎,明明没有经过任何特殊手段,却以最纯粹粗暴的方式将其中蕴含的以太抽离得一干二净!
如此恐怖的数量,如此恐怖的速率,在短短几秒钟内就能将五阶以下的超凡者活生生撑爆。哪怕天赋异禀如希塔娜,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鲸吞尽如此澎湃的以太,但玛琳娜却做到了,她不仅做到了,而且还十分轻松,轻松得像是在……享受。
满足那份贪婪与饥渴的噬之首脸上泛起潮红,她闭上眼,像是在享受这份无限的充盈之感,在短短十几秒内,她竟然就将囤积了如此之多的以太吞噬一空!
但蛇首却并未满足,随着以太存量的极速消退,它缠绕着玛琳娜的身躯越缠越紧,硕大的头颅缓缓转动,闪烁着漆黑光芒的蛇瞳……倒映出了莱茵的模样。
张开的巨口缓缓咧出令人昏厥的恐怖弧度,蛇首一点一点蠕动着,蠕动着,想要继续满足它那未得到满足的饥渴和贪欲!
莱茵看到了,它开始颤栗,恐惧,想要立刻从眼前这个已经成为某种怪物的化身的女人身边逃离,但它却做不到。
作为安瑟所信赖的属下,莱茵知道,海德拉的噬之首是极为特殊。
作为象征着那头癫狂魔物【兽】之本源的头颅,它代表着海德拉对力量永无止境的贪婪和饥渴,它是海德拉自深渊中来,又归于深渊的象征。传说在远古时代,某代海德拉在大限将至之时,甚至疯狂到用噬之首去啃食其他所有头颅,合九为一,以追求最终的突破!
这个传说的真假难以判断,但在海德拉尚是完全体时,噬之首便已如此疯狂,当海德拉将这份力量赐予其他存在,而对方又无法驾驭这份力量的话……
就会被那份贪婪和饥渴反噬,彻底沦为追逐力量的傀儡。
正因如此,海德拉的噬之首最好选择能与兽要素契合的兽类,从心智到要素都与这份力量高度统一,否则便会被毫不留情的吞噬。
被那蛇首锁定的莱茵无路可逃,它确信只要自己转身逃跑,那张连其驾驭者都可能吞下的贪婪之口,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撕咬成碎片。
玛琳娜……已经完了吗?
你这蠢货!废物!要是连这种本事都没有,凭什么成为噬之首!安瑟阁下简直就是疯了才会把这枚戒指给——
“它现在还不能吃。”
浑身僵硬的莱茵在心中破口大骂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温柔的轻语声。
“只要莱茵女士仍对安瑟先生有价值,那它就不是口粮。”
而后,莱茵感觉到……那股针对着自己的贪婪气息逐渐消散了。
它愣愣地看着缠绕盘踞着玛琳娜身体的蛇影缓缓收缩,竟然真的放弃了将自己吞入腹中的想法。
这个女人……她竟然,竟然以如此平庸的资质,驾驭住了噬之首?!
莱茵心中刚升起荒谬之感时,更荒谬的事情便发生了。
刚才吞噬了如渊如海,无穷无尽的以太,此刻已不知恐怖到何种程度的玛琳娜,她的力量……在消退!在以比噬之首吞噬以太更恐怖的速度消退!
这不是重点,莱茵知道这份被抽取的以太去往何处,否则它也不会出现在这里,重点是,方才因吞噬了如此海量以太而稍微满足的噬之首,在饥饿暂息的此刻却转瞬又失去了勉强饱腹的感觉,这让它在瞬间就失去了控制,暴怒地张开巨口,直接咬向玛琳娜的头颅!
“真是……麻烦啊。”
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黑色的魔女却只是如此厌烦的呢喃着。
喀——
并不是玛琳娜脖子被咬断,颈椎被拧碎的声音。
而是那枚獠牙嵌入血肉的戒指,被玛琳娜硬生生掰开的声音!
嵌入玛琳娜无名指中的獠牙,恢复到了之前牙尖抵住皮肤的状态,而本来要将玛琳娜的头颅完全咬下的蛇首,就这么僵在那里。
“你是安瑟先生赐予我的力量,再如何贪婪而痴狂,也终究是要为安瑟先生献上一切的,对吧?”
玛琳娜抬起头,幽幽地注视着那漆黑蛇首。
“还是说……”
她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冰冷,死寂,宛如来自幽冥的恶鬼,深渊最底层的魔物。
“你这头畜生……”魔女的脸上浮现起暴虐残酷的恶孽之色,“想要对你的主人发起叛逆?”
宛如荆棘,似是灰烬的漆黑纹路,在玛琳娜的脸上缓缓扭曲着,散发出了让莱茵几乎要闪烁逃跑的气息。
那是所有海德拉中最接近毁灭,最接近终焉,最被深渊所钟爱的海德拉的气息,那就是……深渊本身的气息!
再如何桀骜贪婪的野兽,也必须要在这份气息,在能完美承载这气息的存在面前低下头颅,哪怕她只是个容器。
“很好,很好……乖孩子。”
玛琳娜温柔抚摸着缓缓低下的硕大蛇首:“所有以太,一切力量,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只属于安瑟先生。”
“一切,都是安瑟先生的,你要记住。”
蛇影像是被驯服了一般,吐出蛇信轻轻舔了舔玛琳娜的脸颊。
“……”莱茵呆呆地目视着这一切,她不知道该如何用言语形容自己所见的光景。
玛琳娜……绝对不可能只是单单用安瑟的气息就压倒了噬之首的力量,她既然承载了噬之首的力量,那双方的对立在本质上就不是纯粹力量的碰撞,而是意志与意志的交锋!
噬之首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切归属安瑟”就放弃那份贪婪,它本就是为了海德拉自身而吞噬一切的存在,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本职而选择向一个无法驾驭它的存在妥协?
玛琳娜……她到底是怎么压倒这份狂气与贪婪的?
“继续吧。”
玛琳娜挥挥手,不再狂躁的蛇影重新开始疯狂吞噬时刻涌来的以太,现在没有存量的以太根本跟不上噬之首的吞噬,但并不妨碍它在吞吸以太时那令人颤栗的模样。
“真是不好意思,莱茵女士。”
女人单手抚着布着漆黑纹路的左脸,微微歪头,轻叹道:“第一次使用噬之首的力量,让你见笑了。”
“果然是个,不太听话的孩子啊。”
“我……”
莱茵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半晌后,它如刚才的噬之首一样低下自己的头颅,万分恭敬道:“不,您的才能,令人折服。”
“才能?”玛琳娜笑了笑,“我没有那种东西,只是……呵呵,算了,把它当作才能也好。”
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将手放到玻璃器皿上,轻声道:
“后续还需要不少以太供安瑟先生持续作战,如果这里用完了的话,那就……嗯?”
咚——
在玛琳娜发出那声带着几分疑惑的轻吟后,什么东西重重踏在通道上的声音,回荡在区域的入口。
莱茵下意识地转头看去,看到了一个本不该,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莱茵女士。”
而它还没来得及错愕,便听到那个缠绕着阴影与蛇首的女人平静道:“你可以离开了,这里交给我就好。”
“……是。”
莱茵没有多说什么,很识趣的在几个闪烁间消失无踪了,因为她很清楚,接下来的事情的确不是她有资格参与的,她连聆听对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两位契首碰撞,更是一对走向不同道路的姐妹之间的……交锋。
“真不容易啊,玛琳娜。”
风尘仆仆赶来的狼脸上仍有几分疲惫之色,可现在却很难说她此刻的疲惫,究竟是出于连番厮杀,还是别的什么。
“在建城的时候特意弄了这么多准备,还真是辛苦你了。”
她的语气并没有带着刻薄的嘲讽亦或是诘问,平静地像是在和玛琳娜打招呼那样。
“一些小事而已。”玛琳娜轻笑着,“向安瑟先生借一点力量就能完成,至于其他的……苏丝伦殿下帮了我一些小忙。”
“毕竟安瑟先生不过问我借取力量的用途,而建造这里的工匠,之后杀掉就是了。”
希塔娜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向前。
“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能把夺取无辜者的性命说得这么轻松了啊。”
曾对自己的姐姐表现出那般愤怒乃至恶意的希塔娜,如今只是苦涩的呢喃着。
玛琳娜的视线十分温和:“就好像希塔娜小姐你现在……不会再用那么暴怒的态度和我说这句话一样。”
“暴怒?”希塔娜重复了一遍,随后挠挠头,露出了带着几分自嘲的笑容来。
“说的也是……要是没有明芙萝提醒,要是没有亲眼看见安瑟是如何被影响的,我大概的确会很愤怒吧。”
“可现在的我,有什么资格表现出这种情绪呢?”
为了心爱之人和心中信念,能无惧伤痛和死亡的少女,脸上流露出了太久没有出现过的……悲哀和无力。
“如果我够强的话,如果我能真正帮到安瑟的话,这一切又怎么会变成这样?琳娜你……又怎么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错误的不是你也不是安瑟,玛琳娜。”
她垂眸轻语着:
“而是……没办法改变并拯救这一切的我。”
漆黑的魔女注视着她很久很久,而后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许久未有的疑惑。
“你……不是来阻止我的吗?”
没有预想中的怒火,没有深入骨髓的敌意,没有刻薄过激的批判,有的只是……吞没她自身的愧悔。
玛琳娜只在希塔娜的身上,感到了愧悔。
“阻止?阻止你好让安瑟陷入苦战,好让安瑟失去来之不易的机会吗?”
希塔娜扯了扯嘴角:“别傻了,玛琳娜,我没办法复活已经被你牺牲的无辜者,难道还要继续为自己的任性让安瑟买单吗?”
“被牺牲的……无辜者。”
玛琳娜轻声说着:“你说他们是无辜者吗?”
“那群从来不在乎任何平民的性命,只是为了攫取利益而在这座罪恶之城中流连忘返的鬣狗;从未有一刻将拯救与保护作为信条,永远只为金钱和力量奔走的逐利者;只需要用一点利益就能让他们身陷旋涡不愿脱身的愚蠢虚伪的罪人……你说他们,是无辜者?”
她微微抬起下巴,漆黑眼瞳中流露出的嘲弄与轻蔑是那么鲜明。
“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希塔娜小姐。”
“不要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要求他人,这是安瑟教我的。”
希塔娜却显得十分平静,她们两人的角色……仿佛就此调换了一般。
“我没有学得很好,到现在也不算学会,还是总想着用自己的力量迫使他人屈服,去做我期望的事情,但最起码……在性命上,我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做出那么愚蠢的苛求了。”
“哪怕做出拯救不是他们的初衷,他们也确实为保护西国的平民而做出了贡献,我赞同审判他们的贪婪和罪孽,但绝不会以死刑为标准。”
“玛琳娜。”希塔娜轻声说着,“你又何必为了这场屠杀而寻找借口呢?只为了说给我听,让我能安心接受这场献祭,不对安瑟有任何埋怨吗?”
“没有必要,玛琳娜,从一开始我就说了,错的不是你也不是安瑟,而是什么也做不到的我。”
而后便是……长久长久的沉默。
“就是这副样子。”
噬之首依旧在时刻不停地为吸纳以太,玛琳娜依旧每分每秒在为安瑟提供力量,魔女这般轻声说着:“希塔娜,你就是这副样子,令人生厌。”
没等希塔娜开口,她冰冷的声音便回响在这片区域之中:
“一开口便将自己置于让人无可指责的正确,每个字都在诉说自己没有任何错误,即便是所谓的认错也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所谓的自我检讨依然是居高临下的道德审判,像是在说——‘我比你这种人了不起的多,因为我如此善良地承担了你的错’。”
“希塔娜,从小到大,你就永远将自己放置在这种不容他人指摘的正确之中。”
“我讨厌你这副样子很久了,希塔娜。直到如今,这份讨厌已经成长为憎恨。”
希塔娜仍保持着缄默,而玛琳娜的声音却越来越高,她言语中无法掩饰的暴怒和怨恨是那么刻骨,如果能化为利刃……她甚至可能毫不犹豫地刺向希塔娜。
“对我如此,我不在乎;对他人如此,我更无所谓。但你怎能……这样对待安瑟先生!”
“你分明知道他到底吃了多少苦,你分明知道他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去承担罪责和恶孽,你分明比我更了解……他到底面对着什么样的敌人!”
方才雍容娴静,气质比之公主都丝毫不逊的女人在此刻失去了控制,声嘶力竭地怒吼咆哮起来:
“你却还想着以所谓的良善和正义将他拖入愧悔和煎熬的地狱,为了满足自己的可笑愿望而将他推进无可选择的两难境地!他拯救了你的人生,给了本不该由你得到的爱和希望,而你就是……就是这样回应他的吗!”
“你本该能做到更多!本该替他扫清一切障碍,而不是成为他的负累和枷锁!你说的没错希塔娜……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和明芙萝的错!如果没有你们,如果站在你们这个位置,如果拥有那份力量的人是我,如果拥有那种天赋和才能的人是我,安瑟先生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他早就应该拥有他应得的幸福!”
咆哮声渐渐散去,偌大的空间内仍有余音回响。
“你们不曾给予安瑟先生救赎。”
许久后,玛琳娜嗓音沙哑地说着:“你们只是在给安瑟先生,施加解不开的诅咒而已。”
而希塔娜在长久的沉默后,也终于开口:“所以,放任安瑟继续行他并不期望的恶,就是你眼中的拯救?”
“没错,这就——”
“——你想要我这么说,对吧,玛琳娜。”
“……”
这一次,轮到玛琳娜沉默了。
她那仍旧闪烁着怒焰和憎恨的漆黑眼瞳中,掠过一道那么鲜明的茫然,而希塔娜仍继续自顾自说着:“然后你会坦然承认我说的话,我该继续就安瑟到底是该行善还是该为恶与你进行争辩,你会说我虚伪,说我愚蠢,说我害了安瑟,会说你才是对的,会想尽办法让我愤怒,让我恨你,恨你的一切,恨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接着从今往后,无论安瑟做了什么坏事,都只要恨你就好,对吧?”
少女凝视着姐姐那已经不复曾经模样的漆黑眼睛,轻声说着:
“只要我不会埋怨安瑟,只要我还爱着安瑟,再怎么被我怨恨也都无所谓的,对吧?”
在玛琳娜的沉默中,原本停下脚步的希塔娜再度向前,她的脚步沉重艰难,却又那么坚定。
“你搞错了,玛琳娜……这一次,我不是为了安瑟而来的。”
“我不是为何和你争辩到底怎么做才是为安瑟好,到底怎么做才不会让安瑟为难,到底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不是为了这些来的,玛琳娜。因为从今往后,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去证明我们之间的对错。”
“所以这一次,我是来找你的。”
希塔娜·兰斯马尔洛斯并不是以力之首风之首的身份来到这里,而是以玛琳娜的妹妹这个身份来到这里,向她说出这些话。
她站在玛琳娜身前一米的位置,轻声道:
“我想救你,琳娜,我不能失去你。”
女人静静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庞,看着那张脸上出现的,完全在自己意料之外的软弱和哀求,手下意识地抬起,但还是摸到了自己布着黑色纹路的侧脸上。
“真是……失算。”她轻声叹了口气,“你真的长大了啊,希塔娜。”
如此说着的玛琳娜微笑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那样。
刻骨的暴怒,真切的憎恨,还有激烈至极的言辞……都如希塔娜所说的那般,是为了引起她恨意的幻象。
“我没法用从你身上学来的东西骗到你。”
希塔娜伸手想去触摸玛琳娜的脸颊,但却被后者后退一步躲开了,于是只能微低下头,低声道:“但你也一样没法骗我两次,琳娜。”
“安瑟先生会很欣慰。”
“如果代价是你的话。”希塔娜一字一顿道,“就算这会让安瑟欣慰,我也不接受。”
玛琳娜又后退了一步,她靠在玻璃器皿上,吞噬着以太的噬之首朝希塔娜投去一缕跃跃欲试的视线,但又很快移开。
“琳娜,我——”
玛琳娜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希塔娜停下。
在后者安静下来后,女人十指相抵,轻声说着:“希塔娜,你说要拯救我,对吗?”
“……是。”
魔女对上少女坚定的视线,忍不住轻笑一声,随后摇头道:“真是……让人一点也喜欢不起来的傲慢啊。”
“你认为我需要拯救。”她在空旷的区域内悠然的散起步来,“是因为你认为我病入膏肓,不日将死;认为我身处险境,危在旦夕;认为我错了,错得无可救药,对吗?”
“是。”
这一次,希塔娜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
而玛琳娜则因为她的回答大笑起来,那肆意狂放的笑声并不是原来那娴静少女的风格,可不知为何……却又那么适合现在的玛琳娜。
“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琳娜。”
希塔娜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姐姐,希望能将心中那份毫无隐藏的真诚传递给她:“更不是自以为是,因为谁都知道,你自己也知道,安瑟他有着常人不可抗拒的——”
“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笑着打断了希塔娜的话:“你觉得爱是什么?”
“……”
她这句话把希塔娜问懵了,年虽不大,只在安瑟那里饱尝着甜蜜滋味的少女,如何能说清楚爱究竟是什么?
“好吧,那我来换个问题——你觉得爱是什么很难以启齿,很不入流的东西吗?”
“……我,我怎么会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需要拯救呢?”
玛琳娜那没有丝毫困顿的模样让希塔娜有些焦急了,她越是如此,就说明她陷得越深,几乎没有回头路可言。
“因为你的爱是不正常的!那是安瑟的布道在影响!如果你爱安瑟,就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玛琳娜再次打断了希塔娜的话,“不应该事事只考虑安瑟先生,不应该弃自己于不顾吗?”
她看着沉默的,似是默认了的希塔娜,闭目喟叹着:“所以我才说你傲慢啊,希塔娜小姐。”
这一次,玛琳娜也以无比认真,不带任何玩笑的语气回应道:
“你为什么觉得,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顾一切地爱着安瑟先生,就是受到了安瑟先生那份魔力的影响呢?”
“因为怎么可能——”
希塔娜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因为怎么可能……会有人不顾一切地爱着另一个人?
她本想说出这句话,却在玛琳娜的注视下,没说出口。
“为什么不会有呢?”
她对这个希塔娜没问出口的问题,做出了反问。
“我……”
希塔娜本想说点什么,但在此刻,在玛琳娜那纯粹而毫无杂念的注视下,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本以为玛琳娜已经陷入了执迷于安瑟的疯狂和深渊,她本以为玛琳娜的爱是被那份诅咒扭曲过的,可现在看,自己的姐姐……又怎么有半分被扭曲的模样?
“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温声说着:“不惜一切的爱一个人,是一件令人不齿的事吗?”
“不……我不是……”希塔娜逐渐变的慌乱,“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知道,不惜一切去爱一个不会予以回应的人,的确是愚蠢的,下贱的,可笑的,不齿的事,对吧。”
任谁都会这么觉得,不顾一切去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个家伙……到底该有多愚蠢啊。
“我没有否认的意思,希塔娜小姐。”玛琳娜的脸上浮现起柔和的笑容,“我的确就是这样愚蠢的人,一个愚蠢透顶的女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希塔娜小姐,我没有真正值得称道的才能,平庸始终贯穿着我的人生,我平凡的人生。”
她轻抚着自己的侧脸,柔柔地笑着:“你觉得我不正常,是因为你是英雄,在你的眼中,人应该有远大的志向,有宏大的目标,人应该轰轰烈烈,不枉此生地活着,而不是困囿于所谓的情爱,连自己的价值都分辨不清。”
“很抱歉,你把我想得太耀眼了,希塔娜小姐。”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从来都不是那个,想着去改变世界的伟大的人,从一开始,她想做出的改变,就只是因为……安瑟想要改变而已。
此刻的希塔娜的思绪有些恍惚。
她突然想到了原定未来之中的那个玛琳娜。
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玛琳娜会取代赤霜伯爵,成为那个残忍恶毒的紫罗兰夫人,她分明是那么善良的人。
现在,希塔娜好像有些明白了。
因为玛琳娜……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其中并没有任何曲折的故事,只是一个女孩为了自保改变自己,而随着时间推移,开始逐渐享受手中的权柄和利益,不愿舍弃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最后变成了那副模样。
那或许只是一个很自然的,一个普通的好人变成普通的坏人的故事,仅此而已。
而现在,也是如此。
改变帝国,创造未来,战胜命运……希塔娜与安瑟相伴之后,永远目光投向了那么辉煌的光景,所以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样才是爱——只有这么光辉灿烂的东西,才是对安瑟的爱。
可真的只有这样的爱才配称作爱吗?没有远大理想,没有宏大叙事,没有任何耀眼之物,仅仅只是纯粹的,不包含任何其他事物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这份微小的,炽热的,全心全意的爱,就是上不了台面的,不该存在的,只可能是受到安瑟的影响而产生的……虚假的爱吗?
在希塔娜越发剧烈的动摇中,玛琳娜十分平静而轻柔地说着:
“我没有任何远大的志向,即便认识到了这个社会的残酷和冰冷,却依然没有将其改变的决心;我没有令人称道的正直,那些加诸于我身上的美好词汇不过是易碎的幻象,如果是为了我所追求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将它们打碎。”
“所以我不能像你那样为了心中燃烧的公义而战,我不能像明芙萝小姐那样为了璀璨耀眼的未来而活,我的心里装不下那么宏大辉煌的愿景,因为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英雄,我只是凡人而已。”
“所以,请告诉我,如此平凡的我,在面对着安瑟先生那样的男人时……我怎么能不竭尽所有地去爱他呢?”
“……”
希塔娜嗫嚅着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玛琳娜要将她的“拯救”称为傲慢。
因为她的姐姐,真的从始至终……都不是因为安瑟身上的那层诅咒而爱着安瑟的。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只是那么顺理成章地,爱上了那个给予赐予她新生,改变了她命运的那个少年。
倒不如说……正如她所诉说的那样,她怎么能不竭尽一切地去爱安瑟呢?
希塔娜发现,她早该反应过来了——因为玛琳娜她分明就比谁都清楚,安瑟身上有着那样的魔性,玛琳娜甚至在赤霜领的时候,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提前告诫过自己,不要沉溺于那份魔性之中。
她分明是知道这一切,更警惕着这一切,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毫无保留地依然爱着安瑟的。
只是她,只是明芙萝,只是安瑟,只是所有人都认为……抛弃一切去爱安瑟的人,都是因为那份魔性。
所有人都认为,爱着安瑟的人,一定要怀有自己的信念,一定要坚持自己的理想,只有那样才是爱。
可正如玛琳娜所说的那样——对一个从来没想过成为英雄的,再平凡不过的女孩来说,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是件很荒唐的事吗?
难道所有爱情都要像传奇故事那样,要有着惊心动魄的曲折经历,和至死不渝的坚定理由吗?
难道安瑟·海德拉那样的男孩,不值得一个从贫瘠村落中走出的平凡女孩,竭尽一切,无需理由地去爱吗?
玛琳娜抨击着希塔娜,明芙萝,抨击着所有认为她需要拯救的人的傲慢,不是因为他们认为她病入膏肓。
而是他们……发自内心的遗忘了,她只是从一开始,就纯粹地爱着安瑟的可能。
“可你……可你做了那么多,你明明……”
希塔娜变得语无伦次了,她不知道此时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她该因为玛琳娜没有坠入那无可挽回的深渊而狂喜吗?可玛琳娜做出的那么多事,分明就和坠入深渊没有区别啊!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玛琳娜反问道,“我既然为了我的爱能竭尽所有,自然也能为安瑟先生不顾一切。”
“可这样的话,不是跟被蛊惑没有区别吗!”
希塔娜原本放松下去的心一下又悬了起来,她焦急地胡乱比划着:“如果连自己都不爱惜的话,又怎么能——”
玛琳娜笑了起来,任谁都能从轻快的笑声中感受到她的欣喜和自信:“区别太大了,希塔娜小姐,因为我很清楚,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比什么都重要。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如果她真的认为自己比谁都重要的话……又怎么可能,如此三番五次的将自己置于死地呢?
“安瑟先生他厌恶着被那份魔性操控的人,拒绝着一切全心全意为他的爱。”
玛琳娜微垂眼眸,十分渗人的漆黑眼瞳中满是怜爱和疼惜。
“他的曾经的人生让他无法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他的心中除了爱还有很多无法卸下的负担,所以同样的……他不接受,也不相信有人会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
効“而这正是,致使安瑟先生陷入困境的源头。”
她看向希塔娜,那份幽寂和沉静让后者无所适从,玛琳娜像是在诘问着什么,又像是在默默地进行着某种宣告,某种裁判。
“安瑟先生明明有着无法卸下的重担,却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并非全心全意竭尽一切地爱着自己,允许所爱的人去追逐其他的事物,而偏偏……他所爱的人所追逐的事物,是会让他痛苦的,煎熬的,可他却因为那份准则,不去苛责自己所爱的人,反而默默地给予她们支持和帮助,因此越陷越深。”
“所以我明悟了,安瑟先生……正是缺少一个能全心全意爱着他的人,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去帮助他,他需要这样一个能不顾一切爱着他人,与他同行。”
“至于这份醒悟……”玛琳娜向希塔娜露出微笑,“正是在纷争堡,在希塔娜小姐你向我发出那番言辞激烈的质问之后,是那时的你让我明白……您会因为自己的想法而影响安瑟先生的选择,而不管是你还是安瑟先生,都将其视作理所当然,一个注定会让安瑟先生煎熬的理所当然。”
在那一刻的玛琳娜,不仅从希塔娜的言语中认识到了力量的重要性,更认识到了希塔娜的“任性”以及安瑟的“纵容”,会让注定安瑟陷入艰难的困境之中。
所以玛琳娜加入了影沼,加入了那个本该为安瑟献上一切的组织,但玛琳娜发现自己还是选错了。
即便是影沼,在根本上也是为了心中的道标而前行,这更让她明白……不只是爱人,安瑟身边,不存在任何一个,愿意毫无保留地为他奉献一切的人,不是无法存在,而是安瑟不希望这样的人存在。
“希塔娜小姐,我很喜欢阅读。”
突然地,玛琳娜开启了一个跟现在毫无关联的话题,她的视线越过希塔娜的肩头,像是落在这场献祭核心之所的入口,又像是在看自己走过来的,如此漫长的道路。
“读书是我唯一能改变自身的机会,知识是安瑟先生免费赠予我获取蜕变的食粮……我没有才能,没有禀赋,所以只能不顾一切地进行研学,竭尽所有地不断阅读,才能将我原本注定灰色的人生,变得富有意义,充满光彩。”
“但是我发现,如此平凡的我,即便是阅读和研学也难以做到全面……安瑟先生的藏书有太多太多,在他浩瀚如海的知识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迷途的水母,随波逐流。”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即便那沙哑的嗓音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可在现在的希塔娜听来,却与姐姐曾经的声音毫无区别,那么柔和而温暖。
“在那时起我明白了,平凡的我必须做出选择,必须做出……取舍。”
她用这温柔的声音,说出了震颤希塔娜心房的话。
“因为我只是普通人,我只是凡人,希儿。我没有才能,想要得到一些,就注定要舍弃一些。”
“你认为……我是在舍弃自己,我抛弃了自己的存在,我注定是会被安瑟先生抛弃的废弃物,对吗?”
不只是希塔娜,所有见过玛琳娜,认识到她究竟处在什么状态的人,全都认为这注定是玛琳娜的终点——一个不怜惜自身,将卑微如尘土般去追求爱恋,最终注定要被如尘土般对待的,消耗品而已。
但玛琳娜……从来不是这么看待自己的。
“我说过了啊,我可是……唯一。”
女人缓缓露出笑容来,那份狂气在此刻却丝毫不显得她疯魔,反而是如此飞扬,如此……绝美!
“我是安瑟先生身边唯一那个,真正全心全意爱着他的女人。”
“我绝不会,也绝不是残次品,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拥有我这样的勇气,更没有人拥有我这样的觉悟,在即便会被无情舍弃的情况下,也依然押上一切去爱着安瑟先生。”
是啊,在都知道安瑟厌恶着,不会接受抛弃一切去爱他的人的情况下,又有谁会去做不惜所有去爱他的人呢?
而倘若没有这份觉悟,又怎么去成为安瑟身边那个,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唯一呢?
玛琳娜的确可以为了安瑟牺牲一切,但在她眼里,她的重要性仅次于安瑟,因为她是那个唯一,那个这世上不可能再出现的,既拥有舍弃一切的觉悟与勇气的爱,又怀着不曾被魔性感染的爱,最后还认识到安瑟的困境所在的爱,拥有着三份爱的……绝对的唯一!
“所以,安瑟先生的布道对我产生了影响,但实际上却也并没有影响。”
要为安瑟竭尽一切该怎么做?那就是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可要如何才能把对安瑟有利的事做到最好?那自然是唯有我这个唯一存在着,唯有我这个真正能竭尽一切去实现安瑟先生愿景的唯一存在着,安瑟先生……才能得到最大的帮助!
因为事实就是,安瑟的确需要一个,能够毫无保留地支持他,信赖他,不在乎自身的诉求和愿景,一切皆是为了安瑟而行动的存在,去推动着这个已经深陷煎熬与两难的少年,朝着他所坚持的道路继续前行——如果需要行恶那就毫不犹豫地去行恶,如果要毁灭那就毫不留情地降下毁灭,如果这些安瑟都做不到,那就由这个能为安瑟献上一切的人来……践行这一切!
这份坚信,让布道那“沉溺于安瑟”的影响,反而更加坚定了玛琳娜的信念,因为她深信着自己的特殊与唯一,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特殊与唯一,所以只有到其他任何存在无法帮助安瑟的情况下,玛琳娜才会选择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而在任何情况下……她都绝不可能将自己弃之不顾,把自己视作可以舍弃的东西。
因为自己是唯一,所以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安瑟;因为要在最大程度上帮助安瑟,所以要更坚信自己是绝对的唯一。
这份循环往复的坚定连噬之首都征服——玛琳娜只将自己置于安瑟之下,除去安瑟,哪怕就算是噬之首,在她心中,也绝不可能发挥比她更大的作用。
“安瑟先生现在是不爱我,但那又怎么?”
“难道我只是跟在安瑟先生身边写写材料,递交报告,就能得到他的爱吗?”
——毫无理想,不存信念,放下自我……这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蔑视的,是追寻道义的理想者鄙夷的,是光辉灿烂的英雄们试图拯救的。
“正因为如此。”她一步步来到希塔娜身前,神采飞扬地宣告道,“我才要凭我自己的力量去让安瑟先生爱上我……不,是夺取安瑟先生全部的爱!”
但唯独是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这个凡人,最好的武器!
“只是现在不爱我,没有关系,我也不希望自己在这时候成为安瑟先生的负累。”
“但是……在一切结束之后,在歼灭了安瑟先生的仇敌,在万事皆如安瑟先生所愿之后……”
玛琳娜脸上的黑色纹路在此刻竟已不显得狰狞妖艳,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魅力。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少女该有的狡黠甜美的笑容:
“你以为我会默默无闻地做着一切吗?不,我会让他看见我的付出,我的牺牲,我的决意,也会让他看见我为他带来的胜利!”
就连“您不爱我”这句话,既是玛琳娜为了帮助安瑟而说的实话,也是计划的一部分——玛琳娜可是亲眼看见,安瑟在听到这句话后,究竟有多动摇。
“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会亲手夺下……安瑟先生全部的爱!”
英雄小姐,荣耀尽归于您。
而安瑟先生……就请让我这个愚蠢的,卑劣的,不择手段的,只知恋爱的愚蠢女人收下吧。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她从未放下心中那份炽盛的爱恋,更没有放下那份被安瑟认可的贪婪和野心。
她只是认清了唯一一条能让自己夺取到安瑟的爱的路,并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属于她的征程。
这不是穷途末路,舍弃一切的女人的终点。
而是一个妄想战胜英雄,自诩为凡人的狂徒的起点。
希塔娜愣愣地看着玛琳娜好久,在漫长的沉思后,她很认真地说道:
“所以,玛琳娜你做了这么多事,从来都不是被安瑟影响,从来都是……完完全全地,出于自己的本心,对吗?”
“没错。”
魔女坦然道:“这一次不是演戏,而是真的。我就是这么狭隘卑劣,目光短浅,看到心爱的男人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人人鄙夷,没法讨人喜欢的白痴女人。”
“这样啊……”希塔娜微微低头,“也就是说……”
砰——!
空间内回荡起震耳欲聋的轰鸣,握紧拳头的狼缓缓抬头,咬牙切齿道:“我可以,完全不用手下留情了,对吧!”
虽然这么说着,但她的鼻尖却通红通红,还没来得及擦去泪水的眼眶仍泛着水光,就连语气都是强撑起来的凶狠。
“我绝对不会……吸……我绝对不会,把安瑟交给你这种坏女人的!”
倔强的狼小姐用力捏了下鼻子,硬是把哭腔给了憋回去,如此愤怒的大喊起来。
“所以说到底……”
被一拳轰飞出几十米远的玛琳娜叹了口气,将包裹着她的阴影散去:“我们也还是终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注定产生分歧啊,希塔娜。”
“我会强到不需要你搞什么歪门邪道就能帮安瑟解决所有事情……什么夺走安瑟全部的爱,做梦去吧!”
希塔娜捏紧拳头,瞪大红红的眼睛:“我一点都不留给你……最多给你留一点!”
“那可真是抱歉了,如果换成我占据上风的话……”
玛琳娜微微眯眼,抬了抬食指,阴影瞬息狂飙化为锋刃,直接在希塔娜的肩膀上开了个鲜血淋漓的口子。
面对着妹妹难以置信的目光,她轻笑着舔了舔指尖。
“我倒是,一点都不会留给你的,希塔娜。”
“你……你来真的?!”
“你好像也不是来假的吧。”
“玛琳娜!!!”
“呵呵……别输得太难看,希塔娜。”
轰——!
天穹之上,缠绕着十余种毁灭性要素,有如山峦的斩天巨剑,朝由伊沃拉畸变而来的怪物当头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