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
这声咆哮让安瑟从梦中惊醒。
靠在椅子上小憩的少年猛然睁开眼,干净整洁的朴素书房映入他的视界,告诉他并不处在三年前那场无意义的战斗之中。
“……”
年轻的海德拉沉默半晌,随后缓缓揉动着自己的太阳穴,轻叹了口气。
“真是……荒唐。”
他什么时候脆弱到,连简单休息一下都会做梦的地步了?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整整十五头巨龙从天途山脉出发,其中有四条是熬到现在也没被深渊彻底侵蚀的极强古代龙种,即便在原定的未来中,龙族为了它们的永世盟友而与帝国作战,安瑟也由此得知了龙族的大部分底蕴,但那究竟是不是这个时至今日仍能盘踞大陆中心的种族的全部……谁也无法确认。
哪怕安瑟再能重创甚至杀死强大的五阶龙种,或许又会有某只古老强大的龙种自沉眠中苏醒,将狩猎的渴望瞄准这世所罕见的强敌,加上越来越多的超凡者撤离,他维持的防线已然濒临崩溃。
现在,只要五阶巨龙出现在正面战场上,而安瑟却没有及时出现的话,那毫无疑问……大量超凡者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溃逃,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会瞬间崩塌,无数西国平民将死在巨龙的獠牙与利爪之下。
而到了这个地步,龙灾始终看不到尽头,那道血色的裂隙也没有开启。
命运不急着让安瑟做出选择,因为他的目的就不是让安瑟做出选择——在西国的平民和那神秘势力的情报中做出选择。
这段时间以来,安瑟已经明白命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
祂想要安瑟低头。
只要安瑟不再践行着他的复仇,只要安瑟的心中不再有那“绝不”,那祂就许诺给安瑟自此往后的幸福人生。
没有敌人,没有对手,和已经归属于他的两位英雄一起,取代原本由勇者掀起的毁灭与新生,由他来革新帝国。
——你本就厌恶着这个陈腐朽烂的国度与秩序,那将这一切摧毁重建的权利交到你的手里,这不是很合适吗?
安瑟甚至能感觉到,命运在这样低语。
【往昔的憎恨和仇怨一笔勾销,在我的注视下,与你所爱的一切迈向新的未来吧】
“一笔……勾销。”
来自深渊的魔物突然笑了一声,因日渐失控的情绪而引发的无形力量,将整个书房笼罩在扭曲力场之中,书桌,书架,天花板,地板……一切存在的事物被时隐时现的漆黑之质撕扯,揉碎,而后如画布上糅合在一起的颜料一样,整个房间在海德拉的沉默无言中,被拼接扭曲成了奇诡至极的光景。
海德拉只是沉默地凝视着眼前的空气,不知何时已经一片漆黑的眼眸里,燃烧着无需诉诸言语的憎恨和死寂。
他已经能做到面对命运的讥笑和恶意,也能竭力遏制住心中暴走的情绪,不让其流露在外,可在面对希塔娜和明芙萝时,却反而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想要战胜命运,那从一开始,他就作错了选择。
接纳希塔娜和明芙萝根本就不是他想象得那么简单的事情,不是只需要担心希塔娜是否会成为原定的兽王,不是只会破坏他成就六阶的计划而已。
是在更远,不,不需要更远,只是这一段与命运眼中的时间尺度相比,可以说是一瞬之间的时光中,他就会变得软弱,变得……错漏百出。
如果你不愿舍弃她们的话,又何必与我为敌。
可安瑟本就不可能会因为希塔娜和明芙萝而放下对命运的憎恨,就如她们两个也不会因为安瑟……舍弃心中那份支持她们成为英雄的公义一样。
命运更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在这一局中从来没想过刻意逼迫安瑟做出选择,祂要的,就只是让安瑟看着被他接受的两个女孩,甘愿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无论安瑟最后做出什么选择都无所谓,只要让安瑟明白他已经被这永恒的诅咒束缚,只要让安瑟明白他不低头就绝无解脱之日,这就够了。
我执与所爱,安瑟只能选择其一。
而这份爱,不仅仅只是明芙萝和希塔娜,更是她们两人所怀有的,让安瑟产生变化的信念和特质,是他曾舍弃的人生,曾毁去的理想,曾践踏的良善……是名为安瑟·海德拉的存在,在某个时间段,所有无比渴求却再难取得的一切事物。
与之相比,究竟是选择拯救西国的平民,还是选择夺回伊沃拉取得那神秘势力的情报,已经全然无所谓了。
即便安瑟真的找到了能在夺回伊沃拉的同时,也可以防止龙潮突破防线,在西国疯狂肆虐的方法,那也不过只是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而已。
命运的这一步,早已不再局限于棋盘上,而是要将经历了如此漫长的苦难与绝望的安瑟,从与祂对弈的棋手,重现摘回棋盘,成为任由祂摆布的棋子。
可什么事都愿意告诉那两个女孩的安瑟,在此刻却无法将这份煎熬倾诉。
明芙萝有多担心成为安瑟的束缚和负累?希塔娜对为安瑟贡献自己的力量一事究竟有多么执着?而假如明芙萝发现自己的担心早已成了事实,希塔娜发现自己的心意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安瑟……她们又该,怎么面对她们自己?
……这种如行于荆棘丛中的苦痛,不该让她们体会。
所以安瑟才会在希塔娜和明芙萝各自奔赴向她们追求之物时,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其实他在那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感兆——并不是认为希塔娜和明芙萝离他而去了,而是觉察到了心中那份不该出现的,却又不知该向何人诉说的……软弱。
“……总会有方法的。”
漆黑的憎恨逐渐从安瑟的眼中消退,也仅仅只是短暂的消退而已。
他感觉到命运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终究要做出决断,而他的决断,不会有任何动摇。
一万次的煎熬也好,千万次的折磨也罢,如果燃烧憎恨的燃料只是痛苦,如果践行复仇的代价只是永无解脱……如果,只是这样而已的话——
那他会带着这份诅咒继续与命运厮杀,绝不放下,绝不低头,至死……方休!
他可以不为了战胜命运而牺牲一切,但绝不可以放下这六年来,整个世界唯有他一人承受的绝望和憎怒。
他会找到方法,一如无数次从本不可能赢下的死局中,找到那条反将命运逼入死局的路。
逐渐平复下心情的安瑟,望着眼前因刚才失控的情绪而扭曲的光景,轻缓呼出一口气,垂眸低语:“还是先把这里恢复原状,不然希儿她们——”
他的话突然顿住了。
因为即使敲门声没有传来,安瑟也感知到有个人来到了书房的门口。
那个已经失去了被拯救的机会,放弃了无数美好的可能,自甘堕落进无底深渊……却又有着安瑟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舍弃的才能的人。
“进来吧。”
不用等她抬手敲门,安瑟便如此开口。
在这间书房中除安瑟坐着的椅子之外,唯一完好无损的门被缓缓推开,坐在轮椅上的少女驱动着阴影向前,但在看到房间内的景象时,她也愣神了一瞬。
天花板,地板,墙体被强行扭曲在了一起,原本四四方方的房间已经变成了螺旋状的通道,书架,桌椅,盆栽,摆件,窗户……一切全都被揉进了这螺旋之中,延展旋转着紧贴在墙面上,就好像疯癫却极负盛名的艺术家在画布上创作的痴妄呓语,一座扭曲的螺旋地狱。
眼神幽深如渊如海的少年坐在房间的最深处,就像坐在地狱的尽头。
“您的心情很不好,安瑟先生。”
“在这时候找我,只是为了聊这些事吗?”安瑟面色淡漠地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错,一切扭曲的景象宛如时间倒流般高速复原,“我现在没有和你谈心情的时间,九号。”
坐在轮椅上的九号却微微歪头,在安瑟面前已经不再戴面具的她微笑着,那变得更加成熟而妖冶的面容是如此令人心神摇曳。
“但如果是您的话,本可以在让我进来之前,把这一切复原的,不是吗?”
安瑟的指尖稍微颤动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弧度。
“你想说什么?”他凝视着那双已经无法变回原来色彩的漆黑眼眸,就好像凝视着他早已习惯的深渊。
九号的轮椅在阴影的推动下还在不断前进……她以前一直是个很有分寸感和距离感的人,对于自己什么时候该处在什么位置有十分清楚的认知,但现在,她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一直在靠近安瑟。
“您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就好像我知道您想要我做什么一样。”
九号说着莫名其妙的拗口话语,那微微沙哑的声音在习惯之后,反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房间内的景象几乎要复原完毕了,安瑟身前的办公桌也从扭曲的墙体中像被拉扯延伸泥塑玩具一样复原回来,但在那之前,九号已经出现在了桌子原来所在的位置,所以安瑟不得不暂时停下了动作。
直到九号停在自己身前。
——她以前从来不会主动靠近安瑟到这个地步。
“您想让我知道,您的心情很不好。”
更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安瑟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号,两人的距离近到膝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彼此的面庞。
凝视片刻后,年轻的海德拉突然笑了一声。
“我为什么会想让你知道,我的心情不好?”
虽然保持着十分暧昧的距离,但九号却表现得很规矩,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的她仪态无可挑剔,如果左脸上没有那显得过于邪异的黑色纹路,简直就是万里挑一的完美淑女。
而黑色的淑女面对安瑟似是嘲笑的疑问时,却以无比郑重的语气回答:“因为您需要帮助。”
“我以为我们上次的谈话已经有了结果。”
“不,上次因为希塔娜小姐的闯入,我们的对话被打断了,安瑟先生。”
双手叠放着的九号轻声道:“我说过,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
以安瑟的记忆力自然能很快回忆起那天的谈话,他托腮看着正坐着的九号:“原来你说的‘晚点’,是指这么多天之后吗?”
九号因为这句话微微垂下眼眸,那副模样看起来似是因自己的失时而惭愧,但注视着她的安瑟,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消失了。
安瑟看得很清楚,那不是惭愧,而是种煎熬与哀伤。
……与他如出一辙。
他不认为能读懂他心思的九号,已经截然不同的九号,会因为一句玩笑而露出这样的神情。
“很抱歉,安瑟先生。”
九号抬起头来与安瑟对视,那份煎熬和哀伤碎裂在她的漆黑眼眸中,又融成一种坚定。
“我本来可以更早和您谈论这些事情,我本能让您受到更少的伤害,但我却没有那么做。”
“因为唯有到这个时候,唯有当您那无从倾诉的苦痛来到极限的时候,您才会愿意……聆听我的话语。”
“……你又在胡言乱语一些不存在的东西了,九号。”
安瑟的神情没有丝毫波动:“我只是面临着一个需要取舍的问题,而不是什么左右人生的重大抉择。”
他不认为九号能够探明他内心如此深层的东西,希塔娜和明芙萝都未曾觉察的事,九号又凭什么——
“可您分明比谁都清楚,问题不在选择拯救平民,还是选择夺回伊沃拉,不是吗?”
九号凝视着安瑟微微收缩的海蓝色眼瞳,眸中的坚定又无可抑制地融化为了那么鲜明的,让安瑟厌恶的……哀伤。
她朝安瑟的面庞伸出手,细腻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您被困住了,安瑟先生。”
“您需要的不是作出取舍,您需要的是……解脱。”
安瑟握住了九号的手腕,她的指尖距离他的面庞仅有一线之隔。
海德拉的眼中浮动着比九号更加深邃的漆黑色彩,他死死捏住九号的手腕,一字一顿道:“你该离开了,你和我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九号。”
“是的,就是现在,安瑟先生。”
九号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比我的生命,我的灵魂,我的一切都更加重要的事,对您来说亦是如此。”
解脱。
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说出这两个字?
“我有资格,安瑟先生。”
即使安瑟眼中逐渐升起冷怒,九号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动摇,她将那份哀伤敛藏至最深处,换成了又是与安瑟那么相似的……沉静如铁的颜色。
安瑟扯了扯嘴角,那细微的表情像是在嘲笑九号的愚昧和无知:“成为拥有工具的才能就让你自满到了这个地步吗,九号?”
“不,与您的布道无关,安瑟先生,这个资格是您给我的。”九号轻声细语着,“您只给了我一个人。”
“你的幻想已经疯狂到这个地步了吗?”
面对着九号接二连三的荒唐话语,海德拉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讥诮,他像以往面对所有那些无能的,可悲的,愿意为了他献上所有,连自我都能轻易抛弃的家伙一样,向九号投去那么轻蔑的眼神。
“这个幻想唯一可圈可点的是,最起码你还把自己当成了有资格的人,而不是能被我随手抛弃的材料。”
面对着这么辛辣无情的讽刺和蔑视,九号却笑了起来:“安瑟先生,您真的要一直对我说这样的话吗?”
“只是这么点而已,就承受不——”
“您分明知道,我很清楚您在想什么的。”
只是一瞬间,九号的笑又消失了,她像是真的疯了一样,喜悲之间的转换就好像一个身体里藏着无数个意识与灵魂。
此刻的她,是如此悲哀而感伤。
“您每一次露出不在乎的神情,每一次露出讥讽的笑,每一次说出轻蔑的话语,都像是在向我求救。”
“因为你不在乎的话,就是不在乎,您大可让我离开,亦或是不再给我哪怕一个眼神,可您却在这里嘲笑着我的愚蠢,践踏着我的尊严,像是在用更激进的方法驱赶我,像是在让我不要继续说下去,像是在……”
九号的眼中倒映着安瑟那混杂着讥讽和威严的神情,可看到的……却尽是疲惫和倦怠。
“……像是在,掩盖自己的伤痕。”
在她眼中的少年,早已是伤痕累累的模样。
“安瑟先生,您深陷在,唯有你我知晓的困境当中。”
九号的身子微微前倾,膝盖轻轻抵着安瑟的膝盖,她将手放在安瑟的大腿上,而这一次,似乎僵住的安瑟并没有驱离她。又或者是……此刻的安瑟,突然明白了九号的来意。
“我不知道您的敌人是谁,我只知道……直到现在,您也没有战胜祂。”
“我只知道,为了战胜祂,您需要不择手段,付出一切。只知道您一直生活在那我无法窥见的重压之下。”
她凝视着安瑟无悲无喜的漠然面庞,轻声说着:“这些事,我在赤霜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您并非罪恶,知道您只是……没有选择。”
到底是什么强敌才能让安瑟先生没有选择呢?是皇帝吗?可现在皇帝已经死了,为什么安瑟先生还是如此举步维艰呢?九号始终无法找到安瑟的敌人,但实际上……她也不需要找到安瑟的敌人。
她只需要知道,安瑟其实一直都很艰难,这就够了。
“后来我发现了,您不仅并非罪恶,您一直都很善良,只是您没有办法选择善良,因为善良……只能给您带来失败。”
她不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强敌让安瑟如此绝望,但她很清楚,面对这样的强敌,安瑟没有任何善良的余裕,他必须逼迫自己成为没有弱点的恶鬼,才能拥有与之对抗的力量。
“在有了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之后,您的选择似乎多了起来,那时候的我也是如此以为的,我一厢情愿地以为您终于有了选择的权利,能去贯彻曾经的理想,所以我才渴望追随着您的脚步,我认为唯有如此。才能为您贡献我微不足道的力量。”
九号像是在讲述故事一般轻声细语着,可却是在用刀剖开自己,将她的心,将她的一切,如此鲜血淋漓地展现给安瑟。
“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给您带来的帮助只是虚幻的一闪而逝,而她们给您的枷锁与诅咒却是永恒。”
“……”
安瑟的眼神在此刻变了,从原来的沉寂与漠然,变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
“因为她们并不愿抛弃一切地爱您,除了您之外,她们还有同样无法割舍的东西。”
“九号……你没有资格对她们评头论足。”安瑟一字一顿地说着,低沉的声音宛如来自深渊的嘶嚎。
可九号却像是根本没听见安瑟在说什么一样,自顾自道:“因为她们无法舍弃的东西,与您曾期待的光景是如此贴近,所以您无可避免的被改变了,您开始不愿冷酷残忍,您开始拒绝昔日恶行,您开始朝着似乎越发切近的美好前行,但却忘了一件事——”
“您依旧没有选择。”
“我……没有选择?”
安瑟突然抓住九号的手,让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嘴角微抽地笑了起来:“你竟然说我到现在都没有选择?九号……你了解我多少,又能理解我现在持有的力量对帝国而言意味着什么吗?你又清楚你眼中虚构的那个敌人究竟是什么层次的吗?一无所知的你凭什么说我没有选择?凭你一厢情愿的幻想吗?”
“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安瑟先生。”她如此坦然地说着,“我只是一直在看着您而已。”
我只是一直在看着您而已。
九号根本不知道安瑟面对的是什么,一刻也没有过。
但她知道安瑟每一步的改变越来越艰难,她发现安瑟每一次退让都越来越苦涩,直到现在,知道她感受到那无法向任何人倾诉的煎熬和痛苦,九号才确定,安瑟到现在也没有选择。
而安瑟因这句话而愣住了。
在这个瞬间,他好像……想通了很多事情。
“安瑟先生,之前您说过,我似乎有什么特别的能力。”
九号不知不觉间已经握住了安瑟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有些遗憾地低头笑了笑:“很抱歉,那可能是您的错觉,或许……了解到您的内心,并不是我的天赋。”
“只是因为在您身边,只有我是一直看着您的,仅此而已。”
安瑟·海德拉的身边,从来不会留下任何能为了他而抛弃自我的人。
每个人都要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野心,自己的渴望,唯有如此鲜活而独立的存在,才有追随海德拉的资格。
而这些人当中……又怎么可能出现一个将自己的一切尽数投入到安瑟之中,永远注视着安瑟而不在乎其他任何事的人呢?
希塔娜的眼中燃烧着滚烫炽烈的公义,明芙萝的眼中容纳着光辉灿烂的未来,安瑟永远是她们人生中最闪耀,最灿烂的那部分,可却不会是全部,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们反而不可能是安瑟所要的那个人。
所以,无论多能感知安瑟的情绪,无论与安瑟有多默契,如果安瑟刻意隐藏,她们始终无法窥见虚幻下的真实。
甚至安瑟没有隐藏,她们也未必能发现一些连安瑟自己都遗忘了的特质。
唯有……从头至尾,永远在注视着安瑟的人,才能发现安瑟的一切。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就代表……
安瑟的眼眸中,出现了一瞬的恍惚。
这就代表,九号的沉沦,不是源自他的布道,不是源自日积月累的影响,甚至可能不是来自他对九号施加的第一次蛊惑。
而是在两人相遇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无可救药了。
只是不管是安瑟,还是九号本人,都未曾觉察到这份沉沦。
“安瑟先生,我从法芙娜女士那里听闻,您在最开始来到西国的时候,曾肆意的使用那份力量,享受着践踏支配他人的快感。”
九号温驯地低垂眼眸,轻轻摩挲着安瑟的手掌:“三年前,您遭逢了明芙萝小姐的‘背叛’,您不愿再相信任何人,所以您只信赖那份力量,能让人无条件沉迷于您,臣服于您,任您宰割支配的力量。”
“可现在,您却几乎从来不使用那种力量了,您是对自己操控他人的能力,有了绝对的自信吗?”
“不,不是的。”
她将安瑟的手轻轻覆到自己的脸上,眷恋而安心地说道:“法芙娜女士说,您是在和龙语大公激战之后,才放弃了这么做,并很快的销声匿迹了。”
“那时的您还没有契首,年岁也尚小,却能给龙语大公留下那么深的阴影,我想关于如何做到这件事的,应该只有一个答案。”
“您对自己,使用了那股力量,只是为了那些……为了实现龙语大公的野心,被强制进行生物炼金,转化为龙人的无辜者。”
直到现在,安瑟也没有说话。
他不再像面对反攻的希塔娜和明芙萝时那样,想尽办法否定对方的话语,想尽一切否定心中的情绪,此刻的他没有再说什么“这全都是你的凭空妄想”,而只是……单纯的沉默着。
那恍惚的神情,像是因为九号的话语而回忆起了往昔。
“在那一刻,我就真正明白了。”
九号笑了起来:“无论何时,您心中都存有着那份良善……在三年前的那趟旅程中,您原本想要做一个正义的冒险者,您在那时候,就已经想要改变西国的困境。”
她将安瑟的手捧到心口,有些感伤的低语着:“但您无法接受明芙萝小姐的背叛,所以您决心让自己在那趟旅程中变得足够冰冷而残忍,即便如此……您也无法无视那份巨大的苦难。”
“而您认识到了这一点,您厌恶着自己明明在犯下恶行时却仍想要做出拯救的虚伪,您厌恶着那个……无法做出决定的自己。”
那时的安瑟,在击败了龙语大公,拯救了一群可能会被强行改造,经历非人之绝望的无辜者后,究竟会想些什么呢?
他会欣喜于自己的正义之举吗?他会为这些人的感激而感到幸福吗?
不,他不会的,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己的决心,他比谁都要明白……这么做,是错的。
如果这样下去,是战胜不了命运的。
“从那时开始,您应该就已经选择了这条路,只要能够对抗那个敌人,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也要将其实现的路,而后……一直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与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彼此依恋,彼此帮助之前。”
九号……终于揭露了安瑟困境的本质。
“而她们让您变成了曾经那个您所厌恶的,无法做出选择的自己,您分明就知道要击败那个未知敌人必须不择手段,可您却又任由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将您重新领回那条光辉灿烂的路。”
正义的,正直的,注定化为英雄史诗,成为太阳的道路。
可那又是希塔娜和明芙萝的错吗?如果安瑟心中未曾对那绚烂的光景有所期待的话,她们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改变安瑟,又或者说……安瑟怎么可能,真正让她们归心呢?
所以九号温柔地说着:“但那本就是您期盼的,对吧?”
“您来到西国之后做了那么多的委托,那么多事,其实不是为了散心,是为了……弥补曾经的遗憾,您比谁都想成为太阳,不是吗?”
想要改变帝国,想要让西国的凡人们有尊严的活着,这些念想,这些思绪,全都是无比真实,没有半分虚假的。
九号能看清安瑟此刻承受的煎熬与痛苦,又怎么可能无法看清……那份炽热的渴望呢。
他到底是因为对希塔娜和明芙萝的偏袒才对她们一退再退,还是在心中也同样怀有那份良善,不是很明显吗?
——如果安瑟·海德拉真的不存在半点善意的话,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那为了对抗命运的本能而产生的拯救……感到虚伪呢?
正是因为他的灵魂深处始终保留着改变这一切的渴望,所以他才不能接受……自己在命运的扭曲下做出这种事情,不能接受如此的违逆本心。
可现在的安瑟,已经踏上那条路太久了。
就好像他在纷争堡下城区找猫的委托中说过的那句话一样。
回头的路,总是艰难。
安瑟从来没有想过回头的路,但他选择的那两个女孩,让他有了回头的可能。
所以他从来不只是被“爱”所诅咒,而是这份爱所承载的,安瑟求而不得的……灿烂人生。
“所以呢?”
没有激烈的诘问和反驳,没有辛辣的讽刺和嘲笑,安瑟只是平静地,漠然地问着九号:“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你又能做什么呢?”
是啊,知道了这一切,九号又能做什么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安瑟面对着的是什么,只是在通过安瑟的反应来虚构出一个未知的敌人,无论是能力,禀赋,还是所知的一切……九号比不上希塔娜和明芙萝,比不上鸦和莱茵,比不上太多太多人。
她除了如此了解自己,了解到这个地步以外,还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这不是很简单了吗?”
面对这个无解的问题,九号却第一次在这副已经与昔日少女面容截然不同的面庞上,露出了那么纯粹温暖的笑容。
就和曾经的她一模一样。
“您去做您期望的太阳,就好了呀。”
她甜甜地笑着:“去做您想做的事,去完成您心中的夙愿,去与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一同奔赴那光辉灿烂的未来,不就好了吗?”
“我又怎么能——”
安瑟本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当他看到九号脸上那如此纯真甜美的笑容时,话语却哽在了喉咙里。
他想到……九号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了。
他终于明白,九号为什么会说,她是唯一拥有资格的人了。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很简单。”
九号大胆地和安瑟五指紧扣,像是要感受安瑟掌心每一寸温度一般,闭着眼细细体会着,同时温声细语道:
“如果希塔娜小姐和明芙萝小姐,全心全意地爱着您,能为您奉献一切,那您就不必苦恼,可以继续朝着那不择手段的道路前进下去了。”
“只可惜她们不是,所以这条路行不通了。”
“既然如此……换条路不就好了吗?”
她睁开眼睛,那双原本渗人而恐怖的漆黑眼瞳中,满是无可抹去的柔情。
“您和她们一起,去走那条圆满而光辉的路,让一个能为您奉献一切的人,走上那条恶毒而漆黑的路吧。”
玛琳娜·兰斯马尔洛斯,一个为所爱奉上一切的疯子,如此坚定又温柔的说着这样……残酷疯狂的话语。
她要替安瑟走过那荆棘丛生的森林,走过腐烂泥泞的沼泽,走过暗无天日的山谷,走过一切……安瑟为之痛苦,为之煎熬的路。
而安瑟,只需要成为他想要的,普照万物的太阳就好。
“……你在说什么?”安瑟刚才一直平静的语气变得有些不稳,他紧盯着玛琳娜的漆黑眼眸,“你认为这是在做出选择吗?我默许你,纵容你这么做,与我自己这么做有什么区别?”
“怎么会是您默许我呢?”
玛琳娜轻快地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开心地转起了裙子,巧笑倩兮道:“您忘了我是怎样狡猾的女人吗?我能窥探到您的心思呀,安瑟先生,我能做出……”
做出安瑟本想做,但却没有做的选择。
也就是……她有那个觉悟和能力,在连安瑟都没有说出口,甚至脑海中只是划过一个念头,根本就没打算付诸实践的情况下,做出决断。
是啊,这是玛琳娜的才能……不,是安瑟身边唯一那个,愿意为他奉献所有的人,必定拥有的能力。
她所犯下的罪,她所做出的恶,从来就不是安瑟默许的,而是……她的“自以为是”。
绝不会错的,自以为是。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安瑟先生。”
飞扬的裙摆缓缓落下,漆黑的魔女弯下腰,双手捧住安瑟的脸颊,将额头紧贴着他的额头。
“这是比我的才能,比您的困境,更重要的,最能让我得到您的认可的关键所在。”
她睁开眼睛,凝视着那从未如此靠近的海蓝色眼瞳,用呼唤着恋人的眷恋语气,幸福地说着:
“您不爱我。”
安瑟·海德拉,是不会爱上为他牺牲所有的人的。
所以,他不会爱上如此愚蠢又痴狂的笨女人;所以无论这个笨女人遭遇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他都不会像面对那两个女孩一样陷入无法抉择的困境。
该废弃就废弃,该抛下就抛下……只要这个笨女人做错了任何事,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出决断,毫不犹豫。
是的,玛琳娜对苏丝伦所说的,那能一锤定音的“爱”,既不是她对安瑟的爱,也不是安瑟对她的爱。
而是因为玛琳娜比谁都清楚——
您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