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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永乐二十二年 > 十里寒塘(七)

十里寒塘(七)

  那日之后,没人再提纪纲。

  转日来到除夕,大雪压青松。

  李氏的信又来了一封,这次没有少页纸,上面写张长清该回京中过年了,老夫人得知此事,偷偷摸了几回泪,备好了马车要把人送回去。

  张长清写了一封信给李氏,心里说她要留在钱塘过年,她走后只剩祖母和一种仆从,就显得格外冷清,这哪有年味。

  老夫人又知此事,更是泣不成声。

  厨房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厨娘提前几日和老夫人商量菜肴,张长清特意跟她讲,多做一些菜都比醋鱼好。

  蹲在廊角的婢女偷懒磕着瓜子,小厮搬水累得满身大汗,与她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

  小厮:“以往老夫人都不打扫屋子的,怎么今年就要扫擦的,累死个人了。”

  婢女甲:“是主家来的小姐,说打扫好了都有赏钱。”

  婢女乙:“那位小姐还真是心善,听说还买了饼子分给流民。”

  婢女丙:“起来了,该干活了,干完就去领上赏钱喽。”

  于夫人提前在宵禁前交换了两道年夜饭,恭祝了新年快乐,给了压岁钱,老夫人不甘示弱,包了一个大大的压岁钱。

  戌时的鼓声响起,厨房做好的饭菜端上桌,张长清说了几句讨喜的话,笑得和蜜糖一样,老夫人心里发甜,笑得合不拢嘴。

  这时,钱妈妈脚步匆忙走到老夫人身边,凑到耳朵边悄摸说了两句话,老夫人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压低了声音说,“什么,纪纲,你确定没听错,是纪纲不是张軏?”

  张长清听到了,在宵禁后能在街上行走的,除了打更人就是锦衣卫,那纪纲很可能就是冲着她来的。

  “姚溪,把小姐带进西院,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祖母,不必。”

  宅子大门开了,为首的人骑马静候,见门开下了马,裹紧身上的大氅跨进门槛,一旁的下属为他撑伞,两侧的下属提灯笼,钱妈妈恭敬行礼,请到东院。

  靴子在踩在雪上吱嘎吱嘎响,像催命的刀打在人心上。

  临近时停住了脚步,张长清上前一步行礼道:“民女见过纪大人。”

  “民妇见过纪大人。”

  纪纲绕过张长清走向桌子,他今日佩戴了绣春刀,略感沉重,“啪”的一声敲在桌上,卸了一身疲惫,笑道:“我来蹭饭,王老夫人不会不欢迎我吧。”

  老夫人道:“赵嬷嬷再添一双碗筷。”

  他自顾自坐下,招呼张长清也坐下,好像那日掐住姑娘下颌的人不是他。

  这种感觉不对,像是洪水爆发的前夕,一切毫无波澜,在爆发的一刻,滔天巨浪。

  张长清小心翼翼吃饭,吃得很少,她总觉得纪纲要作妖,果不其然,她感觉对了。

  纪纲吃完饭放下筷子,支着下颌温柔地看她吃饭,甚至是笑出了声,还出言嘲讽道:“三姑娘是没吃过饭吗,吃得这么急,就不怕噎着。”

  他没说不要紧,一说张长清就呛了一口,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想骂人不能说出口,在心里暗骂纪纲是贱人。

  等战战兢兢地都吃完,婢女送上水果,纪纲继续笑,继续说:“饭后吃橘子,不怕凉到肚子吗?”

  张长清剥好橘子要往自己嘴里送,被他抢了去。

  妈的,贱人!

  “三姑娘是故意给我挑酸的橘子?”

  张长清幽幽地瞧他一眼,摇头晃脑,拿起另一个橘子剥开,没剥好就被纪纲抢了去,她也不敢动,想哭也不敢哭。

  因为绣春刀抵住了她的腰,顶得有点疼。

  一张纸飘在空中落在桌上,纪纲道:“这是前不久截住的书信,此事就当从未发生可好?”

  张长清火速爬上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起纸塞进自己嘴里咽下去,老夫人看得傻了眼,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全一句话。

  纪纲不怒反笑,道:“我还没说看到了什么呢,你就吃下去了?”

  “家母定是写得是,问候我平安的话。”

  这张纸上的话,她回去可以再问李氏,但绝对不能被锦衣卫抓到把柄交给上面那位。

  纪纲手指敲打桌面,说:“写的是,最近京中新开了一家糕点铺子,店家叫允闻,他逃了,逃到钱塘来了,让你多加小心啊。”

  允闻是谁,他也许是一个普通人,也许是允炆。

  建文皇帝朱允炆,如今的皇帝朱棣心里的一根刺,在攻破南京的时候逃了,下落无人知晓,有传闻建文帝的主录僧溥洽收留了他,朱棣找了个借口囚禁溥洽。

  逃到钱塘,怎么可能?

  张长清斟酌道:“钱塘人多眼杂,怎么可能来钱塘呢?”

  屋外飞雪扑簌簌,屋内静如湖面,波澜不惊。

  纪纲掐住她的下颌,用力一提,这种感觉像是脖子和脑袋分家。老夫人大叫一声,连忙求情。

  张长清哭出了声,一颗一颗泪珠砸在纪纲手中,他笑出声:“我还以为三姑娘不会哭呢。”

  “会哭,会哭。”

  和小猫一样的嘤咛声,和小猫一样清瘦的小姑娘,纪纲动动手腕,小姑娘的脑袋就落地了。

  他长叹一口气,松开手,说:“唉,雪还真是大,你来给我撑伞,今日我还有公务要做呢。”

  他指了指又是咳嗽又是干呕的小姑娘,丢了一把伞过去。

  张长清只能照做,她只到纪纲腰那,撑伞偏斜,雪都落在那人的肩膀上。

  到了门口,他迟迟没有上马。

  张长清瑟瑟发抖,他出声问:“三姑娘怕我吗?”

  “不……”

  怕字还没说出口,纪纲回头扇了张长清一巴掌,拿刀柄狠狠捅了她的肚子。

  “怕了吗?”

  张长清忘了大哭,耳朵一片嗡鸣,直直倒在雪中,嘴角的血珠滴在雪中,她的泪默声掉在雪中,都是温热的。

  她怕,太怕了。

  除夕夜,宅子灯火通明。

  张长清发起了烧,一直高烧不退,死死闭着眼睛,姚溪打了冷水敷在她额头上,过了一个半时辰才慢慢退热。

  嘴角是巴掌印,肚子上是一块青紫的伤。

  老夫人一向冷静的人,撩起里衣看了几遍肚子都疼得咬碎银牙往嘴里咽,她呜咽着说:“他下手怎么这么狠啊,他是要我的命啊。”

  张长清到了后半夜悠悠转醒,她耳边不停有抽泣声,看来纪纲的巴掌没下死手,不至于耳聋眼瞎。

  “浅鱼,别哭了。”

  浅鱼窝在床头小声抽泣,听到声音大喜,一抬脚往后跌了过去,蹲久了腿麻了,这一跌老夫人也醒了,匆匆忙忙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问:“可还疼?”

  “明日我若起来,必定把纪纲打倒在地。”

  打得他哭爹喊娘,亲父亲母都不认识了!

  前半句她是说出来了,后半句疼得晕了过去。

  再醒来,天已明。

  纪纲又来了,这次他送了一些药材,就像给你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还假模假样地问打得疼不疼,这不有病,她又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张长清气得又发起烧,身体滚烫到要将棉被烧着了一般。

  等她有些好转能下地,已经是正月十五了,宵禁解除的最后一天。

  夜里有热闹夜市,老夫人见她烧退了,肚皮上的戳痕由紫变青,便允许她出去通通气,热热闹闹也好去病气。

  街上的人手中提灯,身穿厚厚的冬衣,踩着雪往人流里走。

  老夫人牵着张长清的手,跟她咬耳朵:“于大郎君听闻你病了,想来看看,他站在你屋前时,你睡了,我就让他回去了。”

  张长清感受到一束炙热的目光,抬头看去,与于谦四目相对,真是太巧了,她揉揉老夫人的手,说:“于老爷一家在前面。”

  于谦故意把步伐放慢,时不时停顿一下,等祖孙两人与他并肩行走,老夫人顺势松开张长清的手,自己牵过于夫人的手,拿起摊子上的一根珠钗,说:“此钗甚是好看,配于夫人更好看。”

  于夫人笑得娇羞,说:“是嘛,配老夫人也好看呀。”

  张长清咳嗽两声,问:“我没逛过这,郎君可否带着我去看看?”声音沙哑,是久病刚愈的样子。

  于谦担心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小娘子,叹气道:“生了病要在家中养着,哪有你这样的走出来去病气的,万一再冻烧了。”

  “无事。”

  人流中,生人混杂。

  张长清眼睛左看右看,不停打量各个商贩的背腰腿,最后停在前面向她走来的人身上,虎背蜂腰螳螂腿,是锦衣卫。

  那人戴着面具走到张长清面前,递给她一张白面具,笑嘻嘻地跑远了,回头去看已不见人影。

  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看见他们就一个劲的说:“糖葫芦好吃,甜,比京中的甜!”

  小贩的口音不是钱塘,更像是京中的。

  张长清心中猜测此人是锦衣卫,打趣道:“能有多甜,比京中的夹糖饼都甜吗?”

  他没了声响,张长清继续敲打:“糖葫芦在江南一带兴起,还未到京中,你怎么就确定京中有?”

  见小贩禁闭双唇,她拿出钱袋,买了三支糖葫芦,小贩愣了一下,随后勉强笑笑,手脚麻利地包起一支,留下两只支给了他们,张长清咂咂嘴,中肯评价道:“确实甜,味道也好。”

  小贩换上一副乐呵呵的表情,道:“哎,这位小姐,我可是这钱塘第一糖葫芦。”

  旁边买面的婶子许是听不下去了,笑着说:“刘子,我都听不下去了!”

  “麻婶,我货真价实啊!”

  张长清抬头盯着小贩,问:“你是哪人,口音不像钱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