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号:
密码:
御宅屋 > 都市小说 > 永乐二十二年 > 十里寒塘(三)

十里寒塘(三)

  王老夫人用一双鹰钩般的眼睛,从上打量张长清,皱紧多日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沐浴时,张长清问姚溪,老夫人的茶水好讨吗?

  姚溪边加水边摇头,她只听自家娘说,老夫人在嫁到张家前是院判之女,读过书,算不上高门贵女,但也绝非小门小户。

  张长清挑眉,读书人与读书人只要志投意合,相处起来要比姐妹都容易,但现在她见到了老夫人就掐灭了念头,一头夹杂黑色的银发,身穿浅棕色袄子,昏黄的灯打在老年妇人脸上,是个慈祥的祖母,就那双眼睛太过凌厉。

  老夫人出声:“你受苦了。”

  张长清不明所以,啊了一小声。

  老夫人只当她没出过家门,有些怯生,适当放慢声音,柔声道:“是李氏写了信,让我装病把你接来,之前的日子不好过吧。”

  张长清心中某处痛了一下,老夫人观察着她的神情,继续说:“信里写,你在家中不容易,总没有个落脚地,多了也没说,钱塘的日子清冷,我也喜欢小辈,索性答应把你接过来。”

  张长清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小时候需要人照顾,姐姐和叔叔们就带在身边,经常流离失所。过得最好的日子,是在徐皇后身边,张长清对她不仅是一种钦慕,更有了一种爱,三年来结束了流离失所,直到徐皇后因病逝世,被赵姨娘抓起来立规矩,她觉得忍忍就不必麻烦李氏了。

  老夫人牵过张长清,抱住她,温暖她。

  这种感觉,太过奇妙了,她在之前没有拥有过得温暖,这份单单从身体给予的暖意,让张长清有所感,哭了一脸泪水鼻涕。

  老夫人哄道:“好孩子,怎么也不能让你多受一份委屈。”

  一旁的姚溪心疼地看向这边,嘴角噙笑泛着苦意,钱妈妈附在老夫人耳边低语,老夫人一拍脑门,道:“瞧瞧,瞧瞧,我这都忘了,哎哟,我亲自去厨房做了好些吃的,你在京中没吃过的,是原先我在大……北京常吃的。”

  圆桌上摆的都是江南水乡与北方不同的菜肴,老夫人面前摆一道醋鱼,张长清的面前摆一道红糖酥饼,南北口味差巨大,她提起筷子,戳了一筷子鱼肉塞进嘴里,味蕾迸发的一刻,她想跳进河里洗嘴,又碍于老人家的面子,努力咽了下去。

  味道一言难尽,像是一点糖醋水滑进嘴里,又抓着土啃了一大口,腥得抓耳挠腮,张长清赞叹道:“此鱼甚好,一尝就知是刚从河中捞起的鲜鱼,好吃的,从未在京中吃过如此美味的菜肴,”她说了些漂亮话,老夫人更加来劲,给她往碗里夹了一大块鱼肚。

  张长清面色如土,硬吃几口又夹其它菜压腥味,吃完后,老夫人拿出嫩黄帕子给小姑娘仔细擦着嘴,嘴角也不放过。

  老夫人与张长清谈天论地,从四书五经谈到永乐大典,她兴致勃勃拿出几本《三国演义》的话本子读故事。

  夜里撒下阴屑,钱妈妈关上窗户,老夫人放下书,道:“夜深了,陪我睡吧?”

  张长清捧着话本子的手一顿,眼睛是看不懂的神色,她斟酌开口,问:“会不会打扰到祖母,我……”

  老夫人打断她,笑道:“好啦,就一晚!”

  屋内碳火烧得旺,院内积雪成堆,抬头可见皎月,低头识得水中月,故人入梦来。

  老夫人将张长清拥入怀中,这夜她睡得踏实,做了一个香甜的梦,梦里于谦为她撑伞,为她描眉,为她剥橘子。

  次日清晨,阳斜院柳,张长清从床上爬起来,左右不见老夫人,愣神一会儿,姚溪已经打开了屋门,替她穿衣。

  张长清问:“祖母呢?”

  姚溪答:“在前堂喝茶,老夫人说了,等姑娘用过饭就去清风观给夫人祈福。”

  听到出门,张长清蔫蔫的表情一扫而空,换上笑脸,可算来了兴趣,迫不及待坐在铜镜前,姚溪手脚利索地梳好发髻,命人端来粥饼小菜。

  吃饱喝足,小姑娘拉着姚溪跑去前堂,她跑着跑着放慢脚步,轻轻柔柔走到老夫人面前,姚溪看得傻了眼,都忘了行礼。

  出了四方的院子,张长清被禁锢的心,在一方天地释放,她撩起车窗的布帘,小心翼翼地伸出半个头,打量各色的集市,是她从未见过的,也是她渴望已久的。

  马车在巷尾拐了个弯,一双眼睛闯入张长清的视线,眼睛中不甘与恨在看到马车的一瞬高涨,几乎要吞没掉她。

  “碰碰……”

  匆忙放下布帘的手磕在木头上,一阵痛意,张长清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心口,凉意在脊梁骨翻涌。

  “三小姐,刚刚是钱塘的流民,不碍事的,”驾车的老李嗓音沙哑,说了一句无心的话,猜出了张长清的全部心思,她想这老李很会揣摩人意。

  很快,清风观到了,老夫人给张长清戴好帷帽往里走,透过一层薄纱,她看到一尊庄严的释迦摩尼佛。

  拜过佛像,老夫人打点给寺庙香油钱,要到主持那为一件佛坠开光,让张长清自己逛一会儿,观中央有棵挂满祈福牌子的书,她写了一个喜乐安康,平安顺遂的木牌,让姚溪替她挂了上去。

  挂完,高处掉下一个牌子,木头老旧,张长清捡起一看,愿像文忠烈,报志于国,宁死不屈,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牌子字倒是密密麻麻写了一堆,可不知是谁写的,她好心再挂,牌子死活不愿在树上待着,落下砸头五次,牌子上的红绳也落下,周围起了一个声音。

  “姑娘,把木牌丢在地上,在下来捡。”

  是个男子的声音,张长清老老实实把牌子丢在地上,红绳落在掌心,再丢一次,红绳散落分成了几段红线,死活黏在手里,她有些懊恼。

  “无妨,红绳与我无缘,赠与姑娘好了,”他低语,长叹一口气,寺庙里零零星星地人听不到这话,这声音低得只能两人听到。

  红绳缠上张长清的指节,安稳不闹,她抬头看那人,骨相极俊极美,身穿道袍,披发端正,正是于谦。

  “这可是你的牌子?”

  他行礼道:“是,在下于谦,见过姑娘。”

  于谦隔着薄纱,看不出她是昨日的张家姑娘。

  张长清退后几步回礼,道:“那祝于郎君,早日做到和文忠烈一般,忠于君忠于国的臣子。”

  “谢姑娘的吉利话。”

  于谦摸摸木牌,转身向山后去。

  远处传来几声吼叫,张长清伸头去瞧,于谦走到一半,停住脚步,他回头看到了涌入的流民。

  “姑娘,跟我来,”他顾不上别的跑回去,伸手揪了揪张长清的袖子,姚溪还没回过神,被拽着跑去后山。

  张长清跟着于谦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确保那些个流民没跟过来,到了清风观后山一处寂静之地,鸟鸣不曾经耳过。

  于谦长叹一口气,道:“流民闯观之事常有,不用害怕,可记住此处了吗,以后拜完可来此处避难。”

  “何时这样,几年了,可有报官?”她一串话说出,于谦闭口不言,转身坐在书案前拿起书。

  过了好一会儿,下起雨夹雪来,雨声如伊人奏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下得急切,雪不紧不慢,铺满地,一地泥泞,于谦开口道:“正月里,福建和江苏都起了瘟疫,难民四处逃窜,除京师外各地都有一些,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自然想要去抢一些富商巨贾的钱,而那帮流民不知听信了谁的话,听清风观来人皆富商巨贾,于此举,是报复,一年不到,报官官不应。”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得有多绝望,这官当的不称职,”张长清脱口而出,随后知自己说错了捂住嘴,姚溪神色慌张,唯有于谦笑起来。

  “你且放心,原有的难民早在夏日尸体发臭死去,现有的是一些没疫病的,”他端着书,连翻几页。

  张长清坐在案前,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半个时辰就过去。

  终于雨停了,张长清走出去,雨后天晴的景色甚是好看,姚溪惊魂未定,压低声音道:“小姐,小心脚下泥!”

  她低头看到几个脚印,再抬头,一把刀横在帷帽前,从额头的地方慢慢下移,移到脖颈处,持刀人告诉她不要喊,不然就把她杀了埋了,谁都不知道。

  “你要钱财,我可以给。”

  张长清深吸一口气,那人觉得可笑就笑起来,继续说:“呦呵,这么清楚我们想要什么,你这袄子一看就贵,定是富商家小女,以你要挟你爹,能得不少白银宝钞,比你给一点多得多。”

  “我不是商户之女,你可还要挟?”她说完,被一脚踹在地上,沾了一身泥。

  那人笑嘻嘻的说:“你难不成还是勋贵官家小姐?”

  “是啊,你去问问看,谁人不知英国公府三小姐前不久来了钱塘。”

  张长清撑着地站起来,拍拍裙上泥土,那人凑近想要挑开帷帽上的薄纱。

  “噗呲。”

  刀进刀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薄纱上溅了血,于谦伸长胳膊一拉张长清,拉到身后躲着,她呆愣着看那人倒在泥潭,喘了一口气,闭上眼。

  于谦拿出帕子擦擦刀,随意抹了几把脸,他回头看张长清,面上皱眉,说:“姑娘,需要小心谨慎些,那些流民不是什么好人,若姑娘有危险,令尊恐怕要后悔一辈子。”

  走到屋中,姚溪双唇颤抖,双手摸遍张长清的全身也没见这受伤的地处,才松了口气。

  老李寻人到此处看到躺在地上的死尸,踢了一脚,他眯着眼看,远处站着个泥里滚过的人,帷帽上还沾了血,这不是小姐是谁?

  他连滚带爬奔来,噗通跪下,刚要喊,张长清低语:“闭嘴。”

  皆下人都瞪着眼,姚溪心想,小姐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于谦静静地看着张长清,他站起递过一块素白帕子,觉得不妥,又给了姚溪,让她递给张长清,接下后他道:“下巴溅到了一滴血,擦擦。”

  “郎君有两块帕子?”

  他回:“是,姑娘很好奇?”

  也没有,太好奇,张长清只是笑笑,拿帕子擦下巴。

  于谦藏起袖下刀,又回了书案前,他袖上血斑斑,张长清泥点布满裙,还真是有缘分。

  下山时已是黄昏,张长清拿出帕子忘神,腥味混着墨香,冷冽凌厉,她嘴角含笑,姚溪看着那抹笑意,思虑万千。

  张长清问:“姚溪,怎么啦?”

  姚溪低下头说:“小姐盯着帕子笑,上面也没有花,是……在笑什么?”

  “就是觉得与那位郎君,有些缘,”张长清撩开薄纱,往回看,远处穿着道袍的郎君,就在远处笑着,看雪落万千。

  当然,回去免不了挨老夫人一顿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