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惊茶馆。
二楼天字号包间。
一个相貌阴柔的男子挑开帘子,身姿婀娜地进门。
“橙喜,江舟姑娘早就侯着了,赶快进来!”红喜一身打杂小厮装束,风风火火地迎上来。
这么一开口,便知道他并不是男人。
实际上,这一屋子的人都为西厂做事。
橙喜拿帕子掩了掩鼻子,叹道:“西厂真是落魄了,人才凋零到这个份上,竟要去道观里捞姑子当细作。”
“嘘。”红喜示意他噤声。
“里头这位是厂公的义女,养在深山里当做杀人卒子培养的,不懂那些事儿。若直接叫江姑娘勾引人,她一来不乐意做,二来肯定做不成。”
“这不有我呢么,你就瞧好吧!”橙喜尖着嗓子笑了声,自得地朝屋里走去。
江舟正静静地坐在窗边,双眸紧闭。
桌上放满了瓶瓶罐罐,黄喜衣袖翻飞,在她的脸上精心化着妆。
“大功告成了!”黄喜兴奋地收笔。
红喜和橙喜连忙凑过来瞧。
精致秾丽的一张脸。
江舟睁开漆黑的眸子,三人被看得心惊,恍若掉进了一片雪山初融凝成的泉水里。
纯净至极,冰冷彻骨。
她穿着一身浓绿色的襦裙。
怪异的是,瘦削的肩上站着一只几乎成了精的野猴子,一直不言不语。
江舟已经坐了很久了,有些发困。
“义父在哪里呢?我想要见他了。”
三人对视了一眼,将最会哄骗人的橙喜推了出去。
橙喜顺势坐在江舟对面。
“江舟姑娘,厂公给您下达了一项要紧的任务。接下来,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厂公自然会来见您的。”
说起来,江舟习武多年,却是闭门造车,一直没有真正杀过人。这还是第一次做任务。
她紧张地抿了抿唇,问:“目标是谁?”
橙喜连忙掏出了一个卷轴,展开。
“无极司指挥使,年絮。”
江舟扫了一眼画像。
画像上的男子很年轻。尽管生着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却淡漠显厉,长眉长目透着点点清冷。
也许是个棘手的目标。
很快,她专业地燃起火折子,将画像焚毁了。
橙喜:“姑娘记清楚了?”
江舟点点头:“他长得很英俊,我已经记住了。”
“喜欢就好……”橙喜笑着干咳了两声,“接下来,姑娘要学习如何笑。”
笑着杀人?
江舟惊讶了一瞬,又觉得这也许是京城人的怪癖,压下了好奇,谦虚地学习。
“收下巴,眉毛压低,抬眼——”橙喜生动地示范着,“抬袖掩唇,笑。”
江舟有些别扭,还是照着他的模样做了。
红喜在一旁比划着:“江舟姑娘,你要有媚眼如丝,含羞带怯的情态呀!”
媚眼如丝地看着死人?
好变态啊。
江舟一头雾水,微微睁大了杏眸。
黄喜点头:“姑娘就用这个眼神也可以,亮晶晶的。”
江舟努力练习了一会儿笑容。
橙喜拿了一支玫瑰花来。
“这拿花的姿势也有讲究。”橙喜为她洗手,在手上抹上一层细腻的香膏,“露出半截手腕,深色的花枝衬着洁白的手指,再漂亮不过了。”
“用……花?”江舟有些迟疑,“我没有试过这样。”
“姑娘不必紧张,不过是个小任务罢了。”红喜宽慰她。
黄喜打开了窗子:“一会儿,年大人打马巡街从楼下路过时,姑娘就把玫瑰花丢给他,然后朝他笑。唯一难的就是这丢花的准头,对姑娘来说应该轻轻松松吧?”
江舟紧张地深呼吸了几次,认真地点点头。
“我一定会做得很好的。”
正说着,原本人流如织的街道逐渐默契地分出一条路来。
无极司直接隶属于天子,负责北国刑狱。每天都会照例巡街一次。
目标人物出现了。
年絮一身暗红色蟒服,人在马上,身量显得很高。
三喜纷纷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江舟在心中预演了一次,按照橙喜教的手势拿起那枝玫瑰花。
她修长白皙的手指熟练地抚上了肩膀上静默的猴子,顺利摸到了它的颈部骨头。
江舟目光却是落在年絮的脖子上,盯住了刺入必死的喉管部位。
猴的头骨与人骨极为相似。
而后,玫瑰花从她手中飞出,花枝在力道驱使下与一支箭羽无异,直直地刺向年絮的咽喉。
红喜:?
橙喜:?
黄喜:?
他们刚才是这样教的吗?!
厂公是要拉拢年絮行事,直接扎死了大家可都没得活!
电光火石之间,年絮察觉了杀气,偏头躲过,花枝擦着他的侧颈划了过去,花刺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花瓣破裂开来,落在他肩头、衣摆上。
年絮循着花的方向抬眼看去,只见一个出尘的女孩子正对着他浅笑盈盈。
他目光淡淡,那一眼像是在看着死物。
红喜吓破了胆,惊惶地把窗户死死关上。
江舟惋惜地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就差一点点。”
三喜面面相觑,久久缓不过神来,一时无人应答。
江舟又补了一句:“但是我笑得应该还可以。”
黄喜连忙开始收拾屋子。
“江舟姑娘,任务终止了!我们得赶紧撤离!”
三喜与江舟在宫外都没有固定住所,一时间也不知躲到哪里去,就在茶馆对面的酒楼中暂避风头,窥伺着对面。
如他们所料,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刺杀,年絮巡街之后孤身一人又折返回了无惊茶馆,查探了许久才出来。
见三喜神色如丢了魂一般,江舟也跟着凝重了起来。
“我、我做得很差劲吗?”
“小祖宗,厂公不是要您杀他,而是……是……”红喜欲言又止。
“那要我做什么?”江舟皱眉,“可是我只会杀人。”
她低垂着头,有些沮丧,轻轻擦试着自己的匕首。
“你们不必为难,我知道,杀手没有完成任务,是要自尽的——”
说着,便毅然决然要自刎。
“姑娘!”橙喜见事情如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惊声尖叫了起来。
“厂公与姑娘情谊深厚,怎舍得姑娘自尽呢?自然是与那年指挥使来日方长!”
黄喜也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交给江舟。
“厂公说,若任务失败了,姑娘就去这个地址继续潜伏,他已打点好了一切呢。”
江舟将信将疑地展开那张纸,确认了的确是义父的字,开心了许多,又浅浅地露出一点笑。
……
江舟循着纸上的地址找,一路走到了码头。
巨大的货船靠岸,挑夫们赤膊着上身,每人的肩头都扛着硕大无比的货箱,咬着牙,喊着号子,齐齐地往仓库走去。
领头的管事手上卷着一个牛皮鞭,皮肤晒得黝黑,显得牙齿很白。
他眯眼见了江舟:“小姑娘,你来这干嘛的?”
江舟把纸递给他:“我叫江舟,我的义父叫秦淮,他让我来这里。”
管事看了看纸,又看了看瘦削的江舟,诧异至极。只是西厂的事情,他们平头百姓不敢多问。
“江舟姑娘,厂公确实打点好了一切。”管事有些发窘,“这儿是北国码头,包吃住,每天扛货八小时,月银三钱……您,打算今日上工,还是明日?”
江舟怔了怔,顺从地挽起袖子。
“现在就开始吧,您先教我一下。”
很快,江舟换上了码头统一的粗布工服,她的猴子也穿上了一套,看上去很是滑稽。
“桨桨,你先去休息一会儿。”
她摸了摸猴子的脑袋,桨桨自己找了阴凉处待着。
码头众人震惊地看着江舟,她虽然高挑,却很纤瘦,此时竟然真的扛动了比她人还重的货箱。
甚至看着轻松极了,连口气都不喘。
江舟专心扛着货,心里还是叹了口气。
当年,义父把她送进道观时,说一定会出人头地、当上厂公,接她出去过好日子。
她不知道厂公是什么东西,如今义父确实做到了。
只是码头扛货实在很辛苦,从这安排上看,义父这么多年还是混得不太好,所以才迟迟不肯见她吧?
如是想着,江舟更加努力地扛货。
等攒下工钱,她就带义父回山里去过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