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梳还以为夏玉会耿耿于怀，但他说完这句，就转移话题：“刚刚他们说的是你阿婆吧？”
夏玉小时候总把外婆讲成阿婆，这个习惯到现在都改不过来。
林梳觉得自己多半犯了季节病，竟觉得可爱。
她摇摇头：“我外婆是有点儿轴，但是这传言太神叨叨了。”
她和夏玉顺着水泥台阶下去，就出了这条街，进了离家近的小巷子。
这里一整条路都是商铺，此时雨蓬全都张开，他们沿着路边走，也不会被淋到。
夏玉提议说：“他们不是提到了竹林？我们可以去看看。搞清楚了，好帮阿婆解释。”
林梳心想他是客气。
他们的关系经过那次吵架，比陌生人还生疏。今天夏玉要尽地主之谊，她也陪他扮宾主尽欢，可是一同去完成什么事，即使她点头，恐怕夏玉自己也要呕死。
林梳说：“再说吧，我这几天也许要走了，对了，关东煮的钱我转你。”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说，倒像是变着法在问夏玉要联系方式，便微微一赧。
夏玉果然摇头说不用了，也果然不坚持要和她去竹林。
林梳想问问他提起郁中的原因，但有些情怯。
她别开脸，说了一句好，沿着街边商铺的屋檐往家里走。
走了一会儿，她回过头，看到夏玉仍远远地站在那里，只留下个模糊的影子，但那身影也像是发着光的，像是汽水涌出来的泡沫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林梳觉得自己像着了迷，就这么定定看了会儿。
见夏玉的身影像是要走过来了，她才如梦初醒，慌里慌张地走了。
回了家里，妈妈已经回来了，穿着透明雨衣，凌乱的头发，高跟鞋丢在木地板上，点着支烟，靠在门外边，在看雨。
外婆在絮絮叨叨，听语气不像是什么好话。
林梳看了眼妈妈，迅速低下头，上了楼梯，要脱鞋进屋，妈妈却好像忽然发现自己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冲她招了招手。
“来，小梳。”
林梳只好走过去，蹲下身，她抱着膝盖，眼睛只盯着地面。有一点烟灰落下来，那是妈妈手在抖。
“小梳，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你想跟谁过？”
不等林梳反应过来，外婆已经动作迅捷地把她拉开，推进屋子里面，然后噼里啪啦对她妈妈说起了话，情势之急切，语气之激烈，就是当年沙威指控冉阿让也没有如此气势汹汹。
妈妈没听一会儿就和外婆吵了起来。
林梳站在屋子里面，看着两个大人吵得脸红筋绽，全没了往日里拼命端着的成年人体面。
就好像时光机带着林梳看到她们小女孩时的样子，也会情绪崩溃，也会当着孩子面互相埋怨指责，好像要这个离成人还有距离的女孩为她们审判公正。
“我离经叛道，”
妈妈拔高了声音，“我让你丢了脸，在镇子上抬不起头，你也要面子，这些话你从我小说到大，你还要用这些话压我多少年！到你死吗？”
话到最后尖得像一条细细的绳，勒住她的脖子，让她整张脸都泛红，她下意识去看屋里面的林梳。
林梳却别着脸，一心一意地坐在屋里翻书包，那书包外婆早替林梳整理好了，假期作业林梳也早早写完。
她不再看林梳了，也不要和外婆争辩，外婆却嘟嘟哝哝说了句什么。
“你怎么不去死。”
妈妈冷静地说出这句话时，林梳终于忍不住转头看了她，却看到她脸上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快意，在笑和流眼泪之间打着转，然后转头又走进雨里面。
外婆先是低声说话，林梳听不清楚，到后面外婆突然声音变高，
林梳终于听清楚她说的是“你和我不对付，过不下去，不要住在我的房子里！”
林梳提起书包，又放回去，空着手走进自己房间里面。
她躺在床上，盯着门板上写的今日世界和平，不记得是自己几岁时候写的了。
还用水笔写着，闲人勿进。
林梳又想到了夏玉。
她忽然梦里醒悟似的，明觉过来，其实说不定14岁以前的她是另一个人，所以才有那么多天真烂漫令她自惭形秽的快乐和纯真。
现在的她其实是另一个世界肮脏的穿越者借尸还魂，难怪和夏玉都闹得关系僵硬。
14岁以前的那个人，才是妈妈的女儿，才是夏玉的发小。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谁能拆开他们。
一定是她平白有了对方的记忆和身体，还晕晕乎乎以为自己就是对方，就像小说里一样。
林梳迷迷瞪瞪地，可她如果不是林梳，又会是谁。
窗外面，雨淅淅沥沥的，竹林涛声随着风阵阵响，让人做起童年时的甜梦，和夏玉在那里捉蛐蛐，爬树。
林梳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醒的时候屋里没有一个人。
雨已经停了。
她一个人走到竹林里，忽然想起来白天那群初中生说的话。林梳心里当然不怀疑外婆，可这阴森森的夜色里，她还是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害怕。
她脚步匆匆的，好在没在竹林里遇到什么奇怪的事，但她还是屏息凝神，只想快点到镇上有人的地方去。
就在这时，林梳看到前面有些响动，她本来没在意，但心里总打着鼓，不经意地扭头又看了眼，看到前面树上，月光下出现一双红棉鞋，一双黑布裤子的脚，站得很稳。
林梳认出那是外婆的鞋子。
她心里一颤，声音也变了个调，不像是呼唤，更像是极度害怕之下的下意识确认：“外婆？”
外婆好像听到了，声音在夜色里有些诡异：“……小梳？”
林梳脑袋里一片空白，先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让外婆下树，她似乎又看到树上好像有白白的模糊的扭曲的幽灵，在外婆身边打着转。外婆还伸手摸了摸。
她再也没勇气，往竹林外逃。
她一直往外跑，在深夜里跑，浓稠的夜色和风好像全在她身后滚动着，追逐她，她不敢停下，也没胆量回头。
她已经跑到镇上了，但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不见五指的黑夜吞噬了她。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林梳绊到前面的台阶，一下子摔在地上。
雪亮的手电筒照下来，光柱在黑夜里降落得很缓慢，能看到它像条飘带，里面飘着雪一样的浮尘。
手电筒后面的是一群青年中年人，他们看了看林梳，低声交谈。
那是镇上自建的执勤队，他们虎着脸，盯着林梳，没认出来她是几年前林老太家的小姑娘。
听他们说话，林梳才知道他们把她当成了潜入沈家的小偷。
她连忙说：“我没有。”
“我们一路追着你到这里，”那中年人不容她反驳：“你先跟我们走一趟。”
林梳六神无主，百口莫辩，她心里忽然暗暗厌恶起旁人，也憎恶她自己，为什么深夜里出来找外婆和妈妈，为什么经竹林一吓就跑到镇上来。
可她也不敢回小屋，看着神色冷峻的执勤队，林梳又疑心他们其实是夜里的游魂，不知自己已经身死，不然何以解释街上不见一个人，他们却忽然出现。
手电筒的光上，他们严肃青冷的面孔也变得可怖。
见林梳后退了半步，其中一个人立刻反剪住她，喝道：“老实点。”
远远地，有门开的声音。
林梳和他们都往那边看，看到的是镇上最漂亮的那栋小楼，原来她跑来了这里。
那人影从粉粉花间的楼里走出来，仿佛是天方夜谭的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
手电筒的光侧了侧，照出他小半个人影轮廓，那张冷而清俊的脸在夜色中，迎风而来。
他走到执勤队这里，冷淡的脸上才露出笑，看也不看林梳，只是说：“你们一定抓错人了。”
中年人道：“我们追着来的，夏家小子，你不要妨碍大人的事。”
夏玉这才看了一眼林梳，表情平静，又对他道：“她来找我玩儿的，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刚刚才说要出来买瓶水，就让你们捉拿了。”
中年人看他脸色坦然沉着，并无说谎的紧张，只是一脸懒于解释置辩的神气，心里倒信了几分。
夏玉又说：“不信你们可以来我家，问问我爸。”
中年人听他说到这地步，才松了手：“好吧，你们年轻人，这个点了也早点放人家小女孩回家去，别让她父母担心思。”
等他们全走远了，夏玉指着自己面孔，冲林梳说：“谢谢我。”
林梳诚恳地说：“谢谢你。”
夏玉笑笑：“回家去吧，别让他们以为我真拘着你不走。”
一下子，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六七年前，上树捉蛐蛐捉知了放回小鸟的时光，什么嫌隙都没有了。
可林梳再看他的眼睛，却知道他其实没消气，只是实在无法对她生气而已。
林梳转过头要走，听到他迟疑地开口。
“你这么晚跑出来，要找谁吗？”
林梳说：“我妈出去了，还没回家。”
夏玉看她：“你要去找她？”
林梳点点头。
“等等我。”他说完，往楼里走。
林梳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等他。
可竹林里那不寻常的一幕还冲击着她的心神，她不敢一个人走，又不愿意真的等夏玉。
踌躇之间，夏玉已经打着手电筒出来了。
他见她果然等在原地，又露出笑的样子。
他眼睛漂亮，本来沉冷时就好看的容颜，眼一弯又让人觉得雪山上落满天光。
“谢谢你。”他走到她身边，轻声说。
“什么？”林梳以为听错了。
夏玉但笑不语。
林梳也不再问，往前面走。
走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说：“进去拿手电筒我就后悔了，要是你又一个人走了，我再出来，倒上了你两次当。”
他说得这样老实，林梳不禁又去看他的眼睛，才又确信他是没有消气的。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从那次争吵之后，他说的话，她分不出真假，只好全都不信。
所以三年前会考之后，他破天荒来问她志愿，说要和她考一所高中。她也没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