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村三面环山，村民取柴火往往喜欢去更近的后山，青山远且难走，村里的人很少上来。唐梨以前是隔几天上去一趟采药，如今为了照顾沈正，便每日都上了山。
临靠近小屋，唐梨停住了脚步。院子里，沈正坐在他最喜欢的摇椅上睡觉。六月初的清晨，林间清凉，微风吹过，说不出的惬意。他转而低头瞧了瞧自己，衣服因爬山而变得凌乱，更遑论额角的汗珠，不用看也知道他有多狼狈。
两相对比，唐梨心中的那一点不忿便漫了上来。他觉得自己实在倒霉，他犹记幼年时，家中时有人来找爹爹看病。那些病人，见了爹爹，总是热情而又尊崇。可临到自己，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
回想这些日子的相处，唐梨便忍不住要咬牙切齿。
他哪里是救了人回来，明明是领了个菩萨回来。
碰不得，说不得。对待他这个救命恩人，莫说是端个茶、递个水，连起码的笑脸都没有。每天脸同个木头似的，一点表情都没有，偶尔与他对视，一双眼睛还总是冷冷的。
好似看的不是救命恩人，而是杀家仇人。
想到这里，唐梨打了个哆嗦。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确实有些怵这人。可转瞬唐梨便对自己这种无端的胆怯进行了纠正，他救了他的命，还给他吃、给他喝，他完全不需要怕他。
是的，完全不需要怕他，唐梨在心里再次告诉自己。
唐梨示意小五不要出声，将它放开后轻轻地朝院子走去。沈正躺坐在摇椅中，紧闭着双眼似乎正是熟睡。唐梨撇了撇嘴，胆大地将手朝人脸上伸去。
眼见目的就要达成，唐梨的唇角微微上扬。然下一秒手腕便被人紧紧攥住，刚刚还紧闭着的双眼睁开，眸色冷漠、无一丝睡意。
果然又是这样，唐梨挣扎道，“松手。”
沈正看了眼从少年手中掉下、迅速逃离的小甲虫，松开了少年的手，“我说过，不要随便靠近我。”
那声音低沉，眉眼微压的模样，一点也没有个寄人篱下的样子。
唐梨揉了揉手肘，支吾道，“我就是想同你开个玩笑。”
“我没开玩笑，下次我可能会直接拧断你的脖子。”沈正皱眉道，多年的从军生涯，让他即使是在睡梦中也依旧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如若不是提前听到声音，刚刚遭罪的便不是少年的手，而是他的脖子。
“我可……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唐梨瞪着人道。
“我的手会比我的脑子反应更快。”
听听，这话像是说给救命恩人听的吗？
忘恩负义的混蛋，也不想想若没了我，你还能站在这里说大话吗？当然，这些话唐梨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在心中默默腹议。他从前还在想要这人怎么报答他，如今只愿人早些康复，快快离开。
本想戏弄人，到头来自己却讨了个没趣，唐梨气闷地进屋。刚推开门，一只肥硕的兔子便出现在眼前。唐梨顿了顿，转头惊喜道，“你抓的兔子？”
“难不成它自己跑进来的？”沈正走了过来，他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已经可以下地行走。
这人还是不要说话吧！唐梨忍不住偷偷给人翻了个白眼，俯身将兔子拎了起来，这只兔子比上次小五抓的还要大，看来中午可以好好吃一顿了。余光瞥到一旁的沈正，算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懒得同人计较了。
唐梨爱吃肉，可乡村人生活贫苦，荤腥于他们而言是个稀罕物儿。若是从前在青州，他爹娘还在时，他自是不愁吃穿。可爹娘过世后，家中银钱被婶娘占了去，日子便过得有些寒酸了。
沈正养伤需要补充营养，但唐梨没余钱卖肉。他有时会让小五去林子里碰碰运气，但收效甚微。那人瞧见了便自己动手，没想到还挺厉害。
沈正将兔子接了过去，本来在唐梨手中还弹跳挣扎的兔子到了沈正手里，便一动也不动了。唐梨瞧了瞧兔子，又抬头看了看沈正，话没过脑子就问了一句，“沈大哥，你是不是杀过很多人？”
问完唐梨便后悔了，他看到沈正从腰间拔出了匕首。他不禁后退一步，哆嗦道，“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对于沈正的来历，唐梨后来又问过一次，只是沈正依旧没有正面回复他。既然人家不想说唐梨便不再去问，只是不妨碍他心中有许多猜测，深林、重伤、弯刀，还有沈正不苟言笑的性格和偶尔饱含杀气的眼神，无一不让唐梨有了这般猜测。
沈正挥了挥手中的□□，“今天可以在院子里杀吗？”
明明是面无表情，可人眼中却明晃晃的闪过几丝笑意。唐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露怯了，红着脸大声道，“不行。”
沈正点了点头，提溜着兔子，拿着匕首自若地走到少年看不到的地方才开始宰杀剥皮，留下唐梨在原地气得跺脚。
锋利的刀刃破开兔子的腹部，鲜血很快便打湿了地上的草叶，那是一种蕨类植物，一种本不应该出现在西南原始森林的植被。沈正手中的动作微顿，想着明天便下山，去村里或是少年所说的镇上看看。
距离他醒来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他身上的伤虽还没好全，但下地短时间行走已经没有问题。这些日子，虽是卧床修养，但他也从少年口中探知了不少当地的消息。他本以为他是到了一个古老的村落。可如今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那般简单。
这儿的植被、气候甚至是地形似乎都与他当时所进的原始森林区截然不同。
“沈大哥，兔子好了吗？火已经生好了。”
沈正收起军刀，提起兔子朝唐梨走去。兔子肉在大火下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肉，沈正适时地给它撒上盐，一旁的唐梨吸着鼻子，神情陶醉道，“好香啊，我要左腿。”
肥硕的大腿被扯下，唐梨连忙伸手去接，行动中右手手腕上方的红痣便再次露了出来。说是痣却又有些不像。只是那般刺目鲜艳的红，衬着少年细白的手腕，说不出来的怪异。
半晌沈正收回目光，平静道，“我打算明天下山。”
唐梨手中动作微顿，但只是一瞬他又继续吹起了手中的兔腿，他知道人着急出去，便只道，“那你注意些，你的腿还没好全，小心别让伤口崩了。”
兔肉鲜嫩，顾不上烫嘴唐梨咬了一口，语气含混道，“我明日有些事情，便不能陪你了。你明日早些下山，下山可以先问问人，每天村口都会有人驾牛车去镇上，你可以让他们带你一程。”
“对了，”唐梨想了想，还是从随身的小包包里摸出几枚铜板，“这几个钱你拿着，以防万一。”
送佛送到西，人都救了，也不在乎这几个铜板了。
外圆内方的铜板，沈正接过，“谢谢。”
“还有，”唐梨瞥了眼沈正，继而又将目光放回到手中的兔腿上，半晌支吾道，“你下山之后不要说见过我。”
沈正点头，他没有问原因。正如少年不再追问他的来历，他也不会去问少年为何将他安置在此，又为何一人来往于这深山之中。
虽嘴上总是讲那人讨厌，可这日下山唐梨心中还是有些难过，他摸了摸身侧小五的头：“其实那人也没有很讨厌，他走了，就又少一个可以陪我说话的人了。”
第二日一早，唐梨一直没有出门。他虽是好心救人，但沈正一看就是个乾元，若是让他人知道他一个坤泽同乾元在一起，难免会被说闲话，甚至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等到太阳高高升起，唐梨才将近来晒好的药材放在药篓中，然后背着去了秀姨家。秀姨的大儿子唐石在镇上帮工，唐梨采来的草药，一直都是托他帮忙带到镇上去换钱。敲了敲门，没人应，唐梨便直接进去了。
“秀姨，根叔，你们在家吗？”
唐青听到声音从屋内出来，便瞧见唐梨背着一筐药草进来。
“阿梨。”
“阿青，你怎么回来了？秀姨和根叔呢？”唐梨问道，唐青是秀姨的小儿子，自小同他一起长大，也是个坤泽，两年前嫁到了隔壁李家村。
“嫂嫂病了，我娘去照顾，这几日都不回来了。”
“病了？可严重？”
“不严重，只是嫂嫂病了，孩子需要照顾，我娘便去了。”唐青帮他将背上的药篓取下来，“阿梨，我今日回来是有事同你说。”
“什么事？”唐梨抬手擦了擦汗，嫂嫂病了，石头哥最近肯定也不能回来，这药草暂时是卖不了了。
唐青看了眼唐梨，起身去将门关上，继而回头道，“你说亲了？”
唐梨愣了愣，“没有，怎么这么问？”
唐青的脸顿时变得愤然，“我就知道，定然又是那李桂兰干的好事。”
“怎么回事？”唐梨沉了脸，他想起前些日子来的媒婆。可是若是想要他嫁人，他家的银钱就必须全数归还，李桂兰是不舍的。
“是虎子哥告诉我的，他有亲戚在清水镇，今日正好过来探亲，说起他们镇上有一户人家，一年内连取了两个妻子，但都没过几月就死了。因着这种情况，清水镇那边没人再愿意将女儿嫁过去，本以为那人是个孤独终老的命。谁知不过半年，他又找到人了。”
唐青抓着唐梨的手，有些不知道怎么办，“说是我们小唐村的人，是个坤泽，还没到十八，父母都不在了，一个哥哥从军没了消息，还说他聘礼都已经给了，再过几天就要上门迎亲了。”
虽没有明说名字，但是唐梨无疑了。
“清水镇那么远，李桂兰明显是想把你送走，怎么办？”唐青皱着眉，他是又气又急。
唐梨拿起药篓，“我去找她。”
唐青连忙拉住人，“等等，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还是等我哥和爹娘回来你们再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可以解决。”唐梨将药篓重新背好，“阿青，我先走了。”
唐梨跑回家，思索了片刻，然后将小五牵了出来直接奔向了隔壁。他这个婶娘，撒泼耍赖的本领一流，要想压住她，只能比她更能撒泼耍赖。从前他还会顾及面子，凡事忍着。如今却不这般想了，小唐村的人哪个不晓得他们家的那些腌臜事。最好是闹大了，闹到族长面前。
他在村里虽然不招人待见，但族长爷爷是个明白人。李桂兰怕族长，而在族长爷爷面前，他只要能站住了个理字，就不用怕。
当时的唐梨如此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