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白薇走了。
大排档里只剩下他们一桌。
南蓁晚上没吃东西,陈厌也是。
她随便点了两个小吃。
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了。
下过雨的初夏夜晚,空气里尽是让人不舒服的潮闷。新鲜热炒出来的食物端上桌,散发着浓郁的烟火香气,正好冲淡了这份黏腻,平添了些清爽。
南蓁饿极,说了声“开动!”就不客气地先吃了起来。
陈厌不紧不慢拆了筷子,语气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下午做什么去了,饿成这样?”
南蓁脱口而出:“加班啊。”
她现在的公司除了影视制作,偶尔也接点散活。
前段时间两个组长出去跟组,剩下几个组员在公司,领导生怕他们没事干,硬给他们接了个展销会的活。
谁知下午会场布置的时候有两个工人出了意外,从架子上摔下来被送去了医院。公司里差点乱成一锅粥。
陈厌从盘子里挑了根青菜,“所以你下午没来。”
南蓁就知道他一直记着这事儿呢,“我是真走不开。”
像这种安全事故可大可小,虽然工人们后面检查没出什么大问题,但也得谨慎处理。况且会场那边还得继续布置,不然砸了展销会,谁也赔不起。
顶头上司目前不在公司里,领导便授权南蓁全权处理善后事宜。她好不容易在医院安抚好了工人情绪,又赶回会场去帮忙。陈厌班主任打电话来的时候她正在路上。
南蓁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才想起来问:“对了,你们老师当时找我是为了姓齐的事儿吗?”
陈厌对她的工作细节明显不感兴趣,低着眼用筷子拨弄碗里那根青菜,声音闷闷的,“不是。”
南蓁嘴里咀嚼的动作一顿,抬眼看他,“生气了?”
“没有。”
……
明明就有。
她耐着性子继续解释,“会场离你们学校挺远的,我打车过来都花了四十多分钟呢。”
陈厌淡淡的,“哦。”
他别扭起来还有点倔。
南蓁试图给他讲道理,“我是给人打工的,总不能撇了工作不是?”
“嗯。”碗里的菜已经被戳烂了,陈厌还是没停下,“所以你和其他人一样。”
南蓁没懂,“什么一样?”
“撇下我。”
“……”
“……”
好像又开始下雨了。
雨棚顶上传来细微噼啪的声响。
南蓁看见陈厌放下筷子,眼睫微微抬起来,分外冷淡的黑瞳里有缕看不清的雾。
她怔住。
“和我比起来,其他事情都很重要。感情,生活,工作。”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并没指望你真的会过来。”
“对你来说,我只是借住在房子里的租客,你没义务充当我的家长。”
“我都懂。”
陈厌平静地说着,好像真的不在意,眼里的雾却渐渐浓了。
“只是你那天说,要我有什么事都先告诉你。”他低眼,勾了勾唇,像在嘲笑自己的妄想。
“是我想多了。”
南蓁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说完这番话,没再开口解释。也没有要安慰的意思。
她不是个毫无原则就会心软的人。也不是他这样放低姿态说些委屈她就会觉得自己错了。
甚至就算他们两个人现在住在一起,她也并不觉得彼此之间的关系有多深厚。
他确实不应该对她有任何指望。
这句话在心底浮浮沉沉,她竟然说不出口。
气氛变得冷清。
食物的香气也在慢慢变凉。
潮湿再次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
南蓁的沉默足够说明她的态度。
长睫敛去黑眸里一闪而过的幽暗,陈厌放低了声音,“是我不好……”
“是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南蓁同时开口。
对面的人一顿,好像没听清她说什么,抬起眼惊讶地看着她,“..什么?”
南蓁重复一遍,“我说,我给你道歉。”
“对不起,是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我答应过游阿姨会好好照顾你。当然不止是吃喝上的照顾,你的身体和心理,都应该在我的照顾范围。”
“你说的没错,是我跟你说的,让你有事第一时间找我,而我却没能第一时间赶过来,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对。”
余光扫到刚才那罐可乐,南蓁软下神情,连声调也变柔,“但你也别再说你是什么租客了,我可不会请租客吃饭的。”
“这次就当是个开始了。虽然我没什么经验,但在游阿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会好好当你家长的。”
“也希望你能真的把我当成姐姐。”
她轻声说:“下一次不管是什么事,姐姐一定第一时间赶到。就算赶不到,也第一时间通知你。”
“这次就原谅我,嗯?”
夜雨淅沥沥地下着,大排档没什么生意,老板窝在塑料椅子里玩游戏。
厮杀的音效让已经冷掉的炉灶还维持着两份生气。
棚顶的白炽灯将南蓁脸上的细节全部柔化,她的眉眼,嘴巴,包括挽在耳后的发丝,全都散发着柔软的光晕。
像虚像。
又真实。
陈厌直勾勾盯着她眼里那抹温柔的光亮,大风吹动身旁的雨棚,他漆黑的眼瞳里也有什么微弱的东西在忽明忽暗。
南蓁莫名觉得很好笑。
面前的人无论表面看上去多忧郁冷淡,内里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吧。
他这样茫然,大约是因为叛逆期的高中生眼睛都长在头顶,完全看不见脚下的台阶。
没办法,她只能帮他一把。
“好啦,你可以不说原谅我,但也别生气了嘛。你看,为了能赶在你放学之前过来,我晚上卖力干活,这才不小心被材料纸划伤了手的,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喏,你看。”南蓁将手张开,手心对着他晃了晃。
她此时深刻体会到了那些哄小孩的大人有多不容易。
费尽心思连哄带骗。
哦,还得卖惨。
陈厌视线终于动了动,紧紧贴在她脸上。
“疼么。”
“疼啊,怎么不疼?你打架手不疼?”
他嗯了一声,“疼。”
“就是呀。以后不要再打架了,不管为了什么原因,你打了人,自己也会疼,得不偿失。”南蓁说着,手收回来。
突然。
陈厌抓住了她。
南蓁一顿:“..做什么?”
许是怕她挣脱,他用的力气不小。
但不疼。只是无法动弹。
“我可以认为,”他语气仍有些虚弱的迷离,指腹薄凉,轻轻在她掌根的伤口处摩挲,酥酥的。
“这是为我受的伤么。”
陈厌眼尾微微抬起来,眼中浓到极致的沉黑掺杂着一点白色的光芒,像散落在天河里的碎星。
宇宙永恒的黑暗里,这一点细微的闪亮足够让人亢奋。
南蓁仿佛被这微茫烫了一下,她条件反射地抽回手去,眼神有些慌乱的四处乱飘,就是不敢再落在他脸上。
“嗐,也算也不算..吧。”她端起可乐猛吸了两口,没注意喝到底了,发出好大一声空响,她一怔。
下意识望向对面,只见陈厌眉眼间一扫方才的阴郁,唇角轻轻抿出了一个向上的弧度。
南蓁突然觉得自己貌似又出丑了。
她拧起眉,“你笑什么?”
陈厌微顿,“我笑了么。”话音还没落又忍不住勾起唇。
南蓁瞪他:“这不是笑了吗!”
陈厌垂眼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长睫却还在微微颤动。
他干脆起身,“我再去买一罐。”
南蓁看着他背对她走到冰柜前,拉开柜门,却半天没伸手,像是在认真挑选。
从这个角度看,她才发现陈厌身材虽然清瘦了些,但肩膀还是很宽的。
怪不得付白薇喜欢他。
皮肤白,又高又瘦,长相不仅漂亮,眼睛里还带着点神秘的忧郁。
换成她,她也喜欢。
只可惜她现在不是无忧无虑的高中生,而是陈厌的监护人。
她到今天才知道这小子闹起脾气来还挺难搞。
不是胡搅蛮缠的难搞,而是...让她有种不知所措。
可能是她没有和青春期的男孩子相处的经验。
游静云也没说过她儿子是这种会让人心慌的个性。
总之,今天看样子算是哄好了。
以后......
既然说好会好好照顾他,就只能小心着来了。
南蓁不禁扶额,唉,养小孩真难。
-
过了一周,南蓁还是去见了陈厌的班主任。
当然,已经不是原来那件事了。
班主任姓徐,三十多岁的男老师,貌似有了谢顶的迹象。
他说话声音有点扁,有点尖。
听着人容易起鸡皮疙瘩。
南蓁在他漫长的告状中几欲睡去。
没办法,如果不走神,她怕她下一秒就会站起来让他闭嘴。
说了二十来分钟,徐老师终于说不下去了,他狐疑地看着神色迷离的南蓁,“你确定你是他家长?”
这姑娘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穿一身灰色背心长裙,浅米色运动鞋,背着帆布包,没化妆的素净脸蛋上还透着点学生气。
徐老师非常怀疑她是被陈厌从哪个大学里随便请来应付差事的。
南蓁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正眼看向徐老师……
啊,原来他已经谢顶了。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问你话呢。”徐老师心里已经判定她就是被找来敷衍他的,登时摆起了老师训学生的架势。
他一瞪眼,南蓁才回过神,“不好意思,走神了。您刚才说什么?”
徐老师眼睛瞪得更圆了,“合着我刚才说的你一句没听见?!”
“听见了。”南蓁淡声说,“您不是问我让陈厌转学籍的事么。”
徐老师不悦地瞥着她:“是又怎么样,你能做得了主吗?”
“暂时是可以的。”
“暂时是什么意思?”
南蓁轻道,“未来一年里,他的学习和生活都由我负责。所以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我不同意让他把学籍转过来。”
“什么?”
徐老师一听她拒绝,有些慌了神,嘴上却还强硬道:“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这样拒绝,是把他的前途当儿戏!”
“我并不这样觉得。”南蓁站起来,高挑的身段笔直,放松的肩膀又带着不卑不亢的松弛。
“不仅如此,我也许还会考虑让我弟弟转回原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