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瓦坎纳沃。”
“你预见我的一生朝暮短暂，譬如蜉蝣。”
位于乌耳卡星系北沿的0019号空间站优先等级不高，为了节省能源，恒温装置定时关闭后空气倏地变冷，宁柚从不太安稳的梦里渐渐醒来。
先于眼前视野恢复的是听觉，断断续续的奇怪语言，像是诵读诗篇，萦萦交杂在他的耳畔。
明明并非母语，可这具身体的大脑却先他一步反应过来意义。
在这样梦醒的时分，宁柚莫名想起，小时候住在哈尔施塔特镇时，每一个环绕在雾色里的白日的开端。
“你的浮光，庇覆世宙。”
“我……罪孽深重……祈求……赦免。”
“仁慈的瓦坎纳沃……请与我同在。”
“……”
宁柚坐起身来，意识渐渐清明，医疗中心窗外的杂声，诵读声仍在争先恐后钻进耳内。
惺忪中他看见系统面板左上角显示的时间，知道此时将至傍晚。他总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其实才不过半日。
这座空间站没有模拟日夜更迭，窗户打开后有徐徐风吹，一片天光明朗。空气新鲜，湿度适当，除了对他这具病体来说温度冷了一点，其他都按照他的喜好过滤、调节在适宜的范围。
宁柚懒洋洋靠回床头，闭目养神。
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些干涩：“那是什么声音？”
“……祷告。这里没有礼堂，他们聚在中心一层。”
有虫应他的话。
宁柚吓了一跳，像是受惊的猫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原本想在脑海中问系统的，没曾想醒来迷迷糊糊，疑问脱口而出。
他抓着被子，表情迟疑地看着旁边的虫：“您是哪位？”
“安格塞斯·曼戎。”那个虫垂首答话。
他的军帽压得很低，海蓝色的瞳孔，隐在帽檐下方的阴影当中。
——也许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他现在和一个病中的雄虫说话的时候，没能适时收住自己在军中身上习惯性携带的压迫气息。
显然他也完全不懂得如何与雄虫闲聊，才让对话终结在开头。
宁柚似有一点害怕地缩缩肩膀。
这种军雌，一看就不怎么会照顾虫。
见他醒来，安格塞斯果断走向房间内的传呼装置，似乎正要打算通知雄保会前来。
“曼戎上将。”宁柚礼貌提醒，“那个传呼按钮是中心住院部的。”
言外之意，即便这次来的不是贝米那种蠢虫，必然也会是端着营养液苦口婆心让他喝的医疗虫员！
安格塞斯停手，没有转头，声音平静：“是的。你现在需要进食，否则可能因为体力不支，再次晕倒在前往安置地的飞船上。”
听到安置地，宁柚眼睛一亮，完全无视他前半句话，迅速问：“安置地在哪？”
“0001号空间站……”
“我不！”
宁柚忍不住失声叫道，“我不想去空间站，曼戎上将。”
在他心里空间站已经和特供高等营养液划了等号，他虽说饿死也不喝是夸大其词的气话，但真要让他日日与那玩意为伴，不如还是去死极速投胎算了。
【宿主，宿主。】
【不要想不开啊宿主！听我说，还记得护士贝米口中的‘弗里兰斯宜居星’么？这颗星球是乌耳卡星系虫民幸福指数最高的高等星球，应有尽有，完全可以满足宿主你的一切不合理要求！】
【而原著受的家族，曼戎世家，正是当今弗里兰斯的最高爵位家族！】
【跟他撒娇，跟他撒泼，威胁他让他带你走！】
系统疯狂给宁柚出主意，心里却想自己可真是机灵极了！
它发现宁柚这个宿主不好忽悠，却意外地适合剑走偏锋！
既然要完成炮灰任务，反正都是为了衬托原著攻的美好，何不干脆让宿主杵在原著受面前，作天作地，直接烦死安格塞斯·曼戎？
等宁柚闹够了曼戎，让这位上将对雄虫的容忍度达到一个阈值，那么他之后再次与原著攻“久别重逢”的时候，必定一眼万年一见钟情，一秒就深深沦陷在乔伊的温柔当中！
系统觉得自己这一刻的机智达到统生巅峰。
果然，宁柚眼睛一亮：“曼戎上将，听闻您的家族就在弗里兰斯星球？我不想去空间站，我要住在弗里兰斯。”
安格塞斯终于转身望向这个雄虫。
窗帘掩下来后，室内光线并不明朗。
视线倏然交汇，他意外地从雄虫的目光里读出带有一点胜券在握含义的恳求。
很奇怪……那是一种稍微有些傲慢的恳求。
他微微迟疑，感到一刹那无暇确认的危机感。心脏似乎装上提线，这种感觉令他浑身紧绷，因为他在曾经任何一次垂危的战役中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惶恐。
他不得不移开目光，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毫无威胁的病虫令他出现严重的、临敌般的条件反射。
“阁下。入住弗里兰斯宜居星，目前暂时规定需要住房凭证。但移民虫员购房名额一直锐减，到今天已经为零。”
“雄虫不是有特权么？”宁柚撇撇嘴。
都穿成雄虫了，当然要物尽其用享受特权啊！
“……是雄虫的购房名额锐减。雌虫不开放名额。”安格塞斯道。
弗里兰斯之所以居民幸福指数高，就是因为准入原则包括“有房”这一点。
保证城市里没有一个流浪虫的最有效办法就是，把流浪虫赶出城市。
“哦，这样。”宁柚听完，十分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抬起脑袋，认真注视着安格塞斯·曼戎：“我住你家可以吗？”
【？】
系统惊恐地发现，它还是低估了宿主的无理程度！
“世家大族的雌虫，腾出一席之地给离开荒星无家可归的雄虫，应该……不过分吧……”
宁柚故作迟疑和腼腆，把尾音拖得很长！
说完冲安格塞斯一笑，巧合般露出颗可爱虎牙，银白色的额发软软地垂坠下来，盖在额角，显得这个虫乖巧单纯，没有半点坏心，像在明目张胆示弱。
安格塞斯惯会隐藏喜怒哀乐的脸上，终于浮上些微难以启齿的迷惑——
【好好好！】
【好好好！】
系统拍案叫绝！
显而易见，原著受已经被宁柚脸皮厚如城墙这一招给击得溃不成军，下一秒就应该忍辱负重立刻拒绝，联络雄保会把宁柚这个毫无边界感的e虫给送走。
反正雄虫保护法主要保护的是落难的雄虫，可没说满足作精雄虫无法无天的任何要求。
雄虫表情看上去有些失落：“……不可以吗？”
安格塞斯：“……寒舍位于弗里兰斯a-99区域郊外。交通不便。而且府中……”
【？？】
【安格塞斯曼戎你是被灌了迷魂汤吗！？】
系统惊恐大叫！
“没事呢，”宁柚立刻收起小表情，见怪不怪的样子，“反正我只住一段日子，等到购房名额放出我就搬去更好的地方。”
系统汗颜，来不及继续对原著受的奇异行径指指点点，好心出声提示宁柚：
【宿主，他说寒舍只是自谦。】
【曼戎世家的宅邸是整个弗里兰斯最豪华的存在，您的话……】
真的有一股退而求其次，万般无奈才勉强自己小住一段时间内味道。
“？”
宁柚对话系统，“我知道啊。本来就是退而求其次，谁想和这种满脸冷冰冰仿佛丧夫不久的军雌住在一处。”
【………………】
安格塞斯陷入思考。
但在宁柚这个披着雄虫皮的人类眼里，高等军雌的反应速度和决断力对他来说毫无概念，所以很快他得到了雌虫的答复。
“好的，阁下。”安格塞斯垂眸道，“我去和雄保会联络沟通。”
【？？？】
【？？？】
【？？？】
应该和安格塞斯同居的明明是乔伊、并且在一年之后，怎么这两虫你来我往三言两语，就突然变成宁柚了？？
系统发了疯。它迅速调出原著小说，飞快地搜寻有关安格塞斯·曼戎与炮灰雄虫交好的片段！
没有。
一个也没有。
系统这才意识到它犯了一件大错。
在原著小说中，安格塞斯·曼戎从头至尾没有遇见过宁柚，宁柚的所有剧情都在与乔伊进行对照，而落到世虫的口中，就成了一句——
“那个蛮横无理、骄纵跋扈的宁柚，给善良可怜的乔伊阁下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然而在宿主宁柚穿越而来之后，小说剧情第一个被改变的锚点就是乔伊在和宁柚的唇舌之战中落入下风，引起被乔伊万虫迷buff影响，从而上头的倒霉亚雌的愤怒。
亚雌主动攻击宁柚，硬生生把第一个剧情点的重头戏推到了宁柚身上。
在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役中，失去了小说作者的操控，原著攻乔伊居然成了灰溜溜最不起眼的那个，而宁柚……成了满载而归的“受害者”。
系统一时无言，自觉在他脑内闭口。
这就妥协了？
宁柚歪歪脑袋，不太置信的模样。
他躺回床上假寐，偷偷抬起半边眼皮，看着军雌的身影消失在房屋门口，终于想起和系统聊一聊任务进度的事情。
“为什么任务进度跑了5%？”
【……是完成了剧情节点的缘故。】
系统小心翼翼。
【在原著里，因为雄保会的公舰处于检修期，所以他们能够提前来到这里接应宿主您和原著攻，是因为安格塞斯·曼戎派出了第三军团护送。】
“那他虫还怪好的嘞。”
【并非如此。实际上，在原著中曼戎上将之所以答应了雄保会的援助请求，是因为曼戎世家正在联同雄保会进行一个‘幼虫园’的项目。因为雄虫体格脆弱，尤其是幼崽时期最易夭折，雄保会想通过这个项目来提高雄虫存活率和心理健康指数。】
【但现在的主流观点仍然是将雄虫单独圈养在家里，限制他们的社会行为以达到绝对安全。实际上，这样养出来的雄虫很容易因为缺乏社交，造成一些心理障碍。】
“懂。”宁柚点点头，“溺爱的后果。”
【溺爱虫崽的后果就是，雄虫们哪怕成年后也极度依赖别虫，过分骄纵和无理取闹，就……就和您扮演的炮灰虫差不多。】
宁柚微微一笑：“难怪找上我。原来这个角色，就是作者为了证明自己设定合理的一个影射手段。低级、简单、粗暴。”
【……】
“你在意外什么？这种攻击对我无效。”宁柚端过旁边柜子上的杯子——应他要求，里面只装了蜂族的糖蜜。
他叼着吸管含糊道：“人类社会和这里不一样。我的家乡是长治久安的华国，可不是这本小说里动不动就发生暴./乱，战争的虫族。”
“除了被一群无所事事的网络喷子和红眼病，隔着网线评头论足，我有什么损失吗？”宁柚吐出吸管，笑得有些狡黠味道。
系统打了个激灵，迅速钻进资料库里，颤抖着翻出宿主生前被黑粉盖了两万多层的黑料楼。
宁柚：“要求别太高，你看我哪里像好人。”
他晃荡了一下手中的水杯，聚合材质的吸管上隐约有个浅浅牙印。
很像某种狡狯的小型野生动物，在捕获猎物后，留在战利品上耀武扬威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