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逐渐安静下去，只有广播台的音乐还在播放。
池非意靠在墙边抽烟，火星在昏暗中明灭。
她烟瘾不重，只是偶尔一根，还得躲着教导主任。巡查的学生会成员早知道池非意抽烟的事，大多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不仅是知道池非意为所欲为惯了管不了，还因为学生会会长是池非烨。和能力出众脾气也一样出众的双胞胎妹妹不同，池非烨为人处世颇有手段，极有领袖气质，在学校里人气甚高，学生会成员人人憧憬。不追究池非意种种违反校规的行为，多半是存了几分“不要为老鼠打伤玉瓶”的爱惜。
池非意就是那只“老鼠”，不过她并不在意。
楼梯转角传来轻快脚步声，池非意眼前有人影垂下来。她懒洋洋抬头，齐刘海单马尾的女孩抱着一叠试卷，站在楼梯转角笑吟吟。
“你果然又躲在这里抽烟。”
半年前在学生偷了化学实验室的金属钠炸了厕所下水道后，校方在学校内部装了几百号摄像头，确定校园每寸土地都在他们的监控之下，包括湖心亭和小树林。尤其是实验楼，每间厕所门口都有一架摄像机对着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没有半点隐私空间，找不到地方谈恋爱的学生怨声载道。
但池非意很快找到了摄像死角：地下室。实验楼比寻常教学楼多了地下一层，只有一个上锁的房间。地下一层的楼梯没有装灯通电，即便是正午也昏暗得和傍晚没什么区别，平时打扫包干区的学生都不会下来，在扶手上一擦满手尘埃。池非意拣了块干净墙面，午休时偶尔下来在监控死角抽根烟。
在向攸宁转学来之前，没有人会打扰池非意午休难得的放松时间。
见鬼，究竟什么人会在高三转学？
池非意掐灭烟头：“你打算去跟老师告状？”
向攸宁笑容温和：“暂时没这个打算。”
“那就别过来污染你的肺。”
“只是路过而已，”向攸宁弯起眼睛，耳畔一绺发丝垂落下来，“刚才姜梨到班上找你，说你不在小卖部不在食堂，怎么也不在教室。我猜到你大概会在这里，顺路来看一眼。”
池非意烦躁地猛吸一口烟头，什么味道都没有后才反应过来半分钟前已经掐灭了，烦躁愈甚。
“你很讨厌姜梨？”向攸宁问。
“你想多了。”
“那你为什么这几天一直躲着她？”
“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在嫌我多管闲事？”
“我以为你到这里来找我前就该有这种自觉。”
向攸宁微微皱眉，随即抿起嘴角笑一笑。
“看来你讨厌的不是姜梨，是我。”
这么坦然地说出“你讨厌我”，倒让池非意对向攸宁有几分刮目相看。平心而论，她对转学生本身没多少敌意。但对方总是无声无息忽然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导致池非意有些轻微的ptsd。
以池非意的经验，这种莫名其妙毫无理由接近她的人，最终目标都不是她自己。
“那我先走了，免得打扰你抽烟的心情。”向攸宁待要转身离开，忽然又站住，“如果你不喜欢姜梨，最好直接和她把话说开，别让她继续在你身上浪费精力。别人的时间也是时间。”
我没有不喜欢姜梨。池非意想，但她没有说出来。向攸宁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说完就抱着试卷走了。一楼转角的楼梯口漏了几道阳光，尘埃在光圈中飞舞。
池非意将烟头扔到装着废弃餐巾纸的塑料袋里，漫不经心地想今天楼道的值日同学是不是没有好好打扫卫生。
她确实是因为姜梨心情不好躲下来抽烟，但她也确实没有讨厌姜梨。
她只是讨厌被人利用，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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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起池非意最讨厌的成语，莫过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八字。悲催的是，她总是那个明修的“栈道”，池非烨才是那个“陈仓”。她和池非烨是双生的兄妹，从小一起长大，一样漂亮聪明，一样学习优异，一样招蜂引蝶。然而池非意不喜欢男生，招来的蜂蝶对她来说只是麻烦和负担。好在池非意脾气奇臭又格外能打，惹毛了她真的会动手。见色起意的男生了解池非意的本性后大多会立刻敬而远之，不敢再来冒犯。
如果没有被人刻意撩拨，池非意本没有早恋的打算。万恶开端是高一同学李世清，家境优越机灵聪敏，长相和她的名字一样漂亮，就是在数学上缺根筋 ，总是跑来问池非意。李世清的理由很充分：池非意不仅是他们班学习委员，还是全班数学第一。
池非意对给学渣讲题没什么兴趣，但也不会刻意推诿。只是她在给李世清讲题时，李世清总是莫名其妙问起隔壁竞赛班的池非烨来。和所有科目均衡发展的池非意相比，池非烨数学尤其好，但也格外偏科，数学从来不学但卷子总是满分，英语天天背单词瘸得堪比断腿。李世清偶尔问起池非烨在家做什么，理由是想知道天才在家怎么学数学。从来没把兄长和“天才”二字联系在一起过的池非意一阵恶寒。
“你别学他，”池非意告诫李世清，“他只是看起来不学习，因为他都是回家后偷偷学，一晚能熬夜写两本练习，白天再到学校装游刃有余。你要是学他平时的样子，非得给带到沟里不可。”
出乎池非意意料，李世清并未露出“原来如此”或者鄙夷的神情，反而捧着微红的脸左右摇晃：“这样不是也很可爱吗？又聪明又好学，就是臭屁了点。”
池非意沉默，半晌问：“你暗恋我哥？”
“没有！”李世清立刻否认，“我只是觉得他是天才，我平时回家也有写很多练习，我爸妈还给我请了很多家教，但我还是学不到他那个程度。这不仅仅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这就是我想求都求不来的天赋啊。”
池非意还是有些怀疑。她素来迟钝，但青春期的少女直觉实在微妙。眼看池非意没有完全相信，李世清一时急红了脸，扑过来搂住池非意的脖子。
“池非烨天天踢球身上臭死了，哪有小意身上香香，我暗恋他还不如暗恋你。”
突如其来的夸赞，以致池非意措手不及。她低头嗅了嗅自己，没闻到什么“香香”，只有一点没彻底洗净的洗衣粉气味，哪里比得上天天喷橙花味香水的李世清自己。
“我身上香吗？”池非意迟疑。
李世清拼命点头。二人对上目光，李世清脸红愈甚，搞得池非意也有些不自在，面庞逐渐发烫起来。
“小意脸红了！”李世清发现新大陆一般大声嚷嚷，把话题从池非烨身上岔出去。
“这很正常吧？”池非意将她推出去，“别随便靠这么近啊！”
嚷嚷这些做什么？你自己不也是在脸红吗？
“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女生啊。”李世清不以为然，“反正男生都臭啦，尤其体育课一过全班都臭烘烘的，我都快被熏死了，隔壁班比我们好多了！”
“因为三班女生多爱干净吧。”池非意随口敷衍。
“可不是，”李世清眼珠一转，巴巴凑回来，“不过她们都没有小意身上香香啦，我以后要娶小意当老婆！”
虽然不了解李世清的家庭，但池非意也能看出她自小娇生惯养，每一根头发丝都被养得光润顺滑。明明还是高中生，身上香水味却从来没有断过。当时池非意信以为真，以为精致洁癖的李世清忍受不了男生的汗臭，自然也不会喜欢天天踢球的池非烨。
那时池非意还不知道，当一个女生坠落情网时，无法忍耐的缺点在心爱之人身上也会让她满心欢喜。
爱让人盲目。
想起旧事，池非意轻轻叹一口气，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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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结束，池非意回到教室，正要去抽屉拿语文书准备下午的默写，却看见桌边挂钩上的奶茶袋子。
“你的外卖？”池非意问同桌，“怎么挂我这了？”
“十六班的姜梨送过来的，说是给她老婆。但你不在，她挂这就走了。”同桌吐槽，“这学期来第几个了？天天搞得跟有一群人在追你似的，怎么一看又是个女生。”
不管是第几个，最后一个都不会留下来。池非意漫不经心地想。放在以前，池非意或许会因此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的女生缘并没有比池非烨差。但如今她已不会这么想。她看一眼奶茶标签，是自己曾经喜欢的杨枝甘露。头两年天天有女生转弯抹角向池非意打听池非烨爱喝什么奶茶，池非意烦不胜烦随口说是杨枝甘露，当天下午摸不着头脑的池非烨收到了十几杯，从无糖到多糖从正常冰到热的应有尽有。
事实上池非烨根本不爱喝奶茶。因为天天踢球，他只喝淡盐水。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同桌挠头：“今天要抽背初中课文？《醉翁亭记》我早忘光了。”
池非意惊觉自己竟然念出了声：“不抽，我只是随口感慨一句而已。”
正是从李世清开始，池非意不会再轻易相信别人的话。年轻女孩子多半害臊，不敢轻易叫老公，老婆倒是喊得很顺口。池非意想，那不代表她们喜欢女生。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们不喜欢，才会毫无顾忌地叫出口。那些腻腻歪歪的“老婆”，不过是她们掩盖真实心意的幌子。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她将奶茶袋子拎到教室前门边，向攸宁的话在耳畔一闪而过：“如果你不喜欢姜梨，最好直接和她把话说开，别让她继续浪费时间。”
池非意微微失神，“啪”的一声，尚未开封的温热果茶跌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