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等小护士拔完针离开输液室,江峻和低声喊了句,摸出手铐钥匙重新把成真拷好。
他把愣头愣脑的男生从凳子里拉站起来,垂眸瞥了一眼那手腕上被硌出的一点点红,轻轻拉长了成真的衣袖垫到了手铐的底下。
江峻和把人带出医院带上车,短短十几米的路,成真感觉自己被冻得有些呼吸不畅。
气管都快结出冰碴子了。
成真小声咳嗽了几声,在黑暗里偷偷摸摸地动弹了两下手臂。
“做什么?”江峻和几乎是一瞬间就警觉了起来,原本只是轻轻拉着成真的手一下子锁紧。
成真着实被吓到了,他捏着外套衣角的手僵硬住一动也不敢再动。
受惊的男生抬眼望着江峻和,有些慌张地低声解释:“没有想跑,我……我就是觉得有些冷,想拉个拉链。”
江峻和听完,再才垂眸看向了成真的手。
原来是自己杯弓蛇影了。
男人有些尴尬地在夜色中抽动了两下嘴角,缓缓松开了手上捏紧成真的力道。
拉链哗啦一声响,成真把拉链拉到了最上边,缩着脖子坐进了江峻和的车后座。
从医院回警局有一段路,但是夜已经深了,本就没几户人家有车的边南市早早陷入了沉睡。
江峻和把车开得飞快,却也四平八稳。
成真闷在后面,渐渐适应黑暗后的眼睛时不时拐到后视镜上窥视驾驶室里的江峻和。
这人的眉目之间还残留着从少年时代延续来的一抹意气,男生的张扬与男人的持稳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气宇轩昂。
黑暗模糊了江峻和轮廓,成真渐渐有些看不清他了,最后只好把目光落到了男人的耳垂上。
神婆说,大耳垂的人有福相。
江峻和的耳垂说大也不大,但跟自己比起来,他一定是个有福的人。
成真想着,手扶住衣服口袋,慢慢悠悠地把脑袋倚在了车座位上。
汽车还在马路上跑,这几天成真见过了太多的世面,他把过去十几年没坐过的车,一朝坐了个够。
他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稳的,瞌睡虫从医院一路追过来,他靠了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边南市公安局大门内灯火通明,江峻和把车停在广场上,看着倒在后座上熟睡的男生叹了口气。
私心作祟,他想让成真再多睡会儿,于是自己也伏在了方向盘上打起了盹儿。
大概是过去了五六分钟,江峻和没想到短短的几分钟自己真的能睡着。
他一个激灵惊醒的时候,成真还窝在后排呼吸平缓。
江峻和回头看了他几眼,下车抽了根烟。
“醒醒成真,我们到了。”
几分钟后,江峻和随手把烟屁股扔在地上,一把拉开车门,对着里面喊了声。
成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车外背光站着的冷脸男人,愣神了好久。
久到江峻和都等不及了,出手把男生拎下了车。
成真抱歉地站稳脚,嗫嚅着对江峻和说了声对不起。
男人冷冷看着他,没回应什么。
他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冷下来了呢……
成真有些心悸,他躲闪着往江峻和的脸上瞟个不停。
但是江峻和不再多分给他一点眼神,抓着男生的胳膊把人往局里带:“快些走,等着录口供呢。”
成真自然是不敢不走的,他踉踉跄跄地跟着男人的大跨步,颠颠儿地爬了几级台阶后,揣在口袋里的一带达利园小面包掉了出来,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面包!”成真顿时停住了脚步。
江峻和回头,他看了一眼躺在楼梯底的面包,叹了口气。
男人两级连跨地跑上跑下,替成真捡回面包重新塞进了他的口袋。
“怎么没吃?”他问成真。
成真继续追着江峻和的脚步往警局里走,讲话有些喘气:“我、我舍不得。”
因为从凉水村带回来的一客车人,晚上十一点的边南市公安局人人忙碌得不知昼夜。
江峻和带着成真穿过不停穿梭的人流,走廊里很嘈杂,但他听到了成真说的话,只是没回答罢了。
直到把人带到了一间空审讯室门口,成真揣在口袋里的零食被搜出来,江峻和才再次开了口。
他拍了拍那个警察的肩,笑着伸出手说:“东西给我吧,你把人带进去。”
那人把成真带进屋去了,江峻和站在外面,笑容僵在脸上,缓慢地垮了下去。
他转头,揉了揉眼睛,怀揣着大白兔和小面包蹩进了这间审讯室隔壁的监听室。
秦健在监听审讯室里的情况,他看到江峻和进来,递了个眼神给他。
“怎么回事?眼睛那么红。”秦健往旁边让了让,给江峻和腾了个位置。
江峻和站过去,看着审讯室里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几个大字。
成真坐在那几个字前面,被衬得更瘦小了些,他的眼睛还在不安地四处飘动。
江峻和脑子一空,回应秦健的话慢了半拍。
“我……今天熬夜了,眼睛也觉得有些吃力吧。”他心虚地替自己这么解释。
秦健侧眸审视着小徒弟,然后把自己装着浓茶的茶缸递了过去:“你最好是。”
江峻和没吱声,端着热乎的茶尝试了一口,又苦又涩的,真不知道它是不是靠糟蹋味觉来给人提神。
审讯室内,两个警察并排坐着,两人统一不苟言笑地盯视着面前的成真。
成真动了动喉结,脑子混乱。
负责唱白脸的那个警察先笑着开了口:“别紧张,我们问什么你就老实交代,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就不会有事的,知道了吗?”
成真僵硬地点头。
警察满意,接下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成真。”
成真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美梦成真的成真。”
刚想详细问的警察微微一怔,随即更加满意了。
只是几分钟后,监听室里传来了些不好的消息。
“秦队,户籍里查不到这个人。”负责查信息的辅警严肃地把有异常的结果直接汇报了出来。
一屋子的人全都愣住了,难不成这表面乖巧的男孩子是在面无表情地撒谎报假名?
审讯室里,接到消息的俩警察再次开口:“是真名儿么?”
成真疑惑,但还是肯定地点了头。
秦健皱着眉不说话。
江峻和杵在一旁,半分钟后试探着冒出了声:“有可能是黑户或者遗漏了,又或者根本就不是在境内出生的呢?”
秦健目光一动,继续在对讲里吩咐:“问他家庭情况。”
审讯员会意,继续把话题进行了下去:“今年多大了?”
“……十七,也可能十八了。”成真盯着自己的手指尖小声回答。
审讯员沉默了,包括站在监听室里的一大群人。
“园园今年多大了?”不知是哪个冷不丁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秦健脸色很不好看,嗓子有些发干:“上个礼拜刚过完十六岁生日。”
审讯员木着脸声音抬高了几度:“自己的年龄都不清楚吗?十七和十八区别很大,这你清不清楚?十八岁算成年人,未成年人保护法就不起效了。”
成真抬起眼:“那……我应该是十八吧。”
两间屋子再次掉进了沉默的窟窿,一个两个脸色都出现了异色。
江峻和退在人群最外围,他透过面前的人墙看着成真,紧紧抿着唇线眼眶通红。
“别纠结年龄了,问他家里的情况。”秦健紧锁着眉,沉声在对讲里重申了一句。
审讯员欲言又止,得到指示后直接生硬地扭转了话题:“跟我们讲一些你家里的情况吧,你爸妈都是做什么的?联系方式知不知道。”
这次轮到成真沉默了,他窘迫地看着审讯员不断审视自己的目光,少顷深深埋下了头:“死了,我妈吸/毒吸死了。”
“我爸……我不知道我爸是谁,我妈吸大了胡乱爬了张床就把我造出来了。”
这就全讲的通了。
江峻和觉得心口有些闷,不知道是不是在局促的小房间里关太久的缘故,他跟秦健打了个报告,手揣着口袋出门去了。
审讯还在继续,审讯员拿出几张照片让成真认。
一个是黑哥,一个是村医,还有两个是黑哥的手下。
这几张照片没多大争议,一客车的人都指认了他们,村医落网,但这个叫黑哥的还逍遥法外。
审讯员:“他们有人说黑哥今天开车了,你还记得他开的什么车吗?”
“黑色的,和你们的车一个样式。”成真认认真真地乖巧回答。
“车牌号呢?你有印象吗?”审讯员又问。
成真点点头,上客车后他正好趴在车窗口看见了那辆轿车的车牌:“边k·6a118。”
“?”
审讯员抬起不确信的目光:“这么肯定?”
“……碰巧看见就记住了。”成真小声答。
“去查这个车牌,”秦健转身吩咐,转念又想起了早些时候在凉水村小路上江峻和看见的那辆车,“去问峻和下午我们撞见的那辆车车牌多少。”
被派出去的女警在警局外的香樟树下找到了江峻和烟头的红点。
女警察搓着手小跑过去:“秦队问你下午在凉水村路上碰见的那辆车车牌,你还记得不?”
江峻和掸了掸烟灰:“边k·6a118,特地记了。”
女警一愣:“我们下午和黑哥错过了。”
“什么?”江峻和侧头疑惑。
“这个车牌,成真说是这次带他们来卸货的那个黑哥的车。”两人并排往回走,女警察给刚刚恰好错过一些重要细节的江峻和简单讲了一遍。
江峻和带着一身烟味重新回了监听室,审讯室里还在继续,成真端坐在凳子上毕恭毕敬的。
审讯员又拿出了一张高度模糊的照片给成真看:“照片不太清晰,能看出这上面的人是不是你认识的哪个头目吗?”
成真垂头看着眼前的那张照片。
照片确实特别模糊,几乎就是些像素块堆积起来的产物。
但是照片里那人的身型,成真看一眼就认出来了。
男人身宽体胖但脑袋很小,尤其是那脖子里无论何时何地都挂着的一串佛珠。
成真吸了吸鼻子,他甚至能闻到那串木头珠子散出来的令人心安又心悸的味道。
“成真来,到干爹这里来……”
“小成真,快来看看干爹从集市给你带回来了什么好玩的……”
“成真成真,美梦成真……”
“小朋友不乖的话,干爹要给你们打针的哦……”
干爹。
自己出来这么久了,他会着急吗?
成真把照片推了回去,沉默地摇了摇头。
“太模糊了,我看不出来,我不认识什么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