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龙村似乎昼短夜长，他们不过是在老烟袋家耽误了时间，再到村长家后，夜色竟然又黑了下来
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听声音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蛊女不听话了，她在违背封龙村的意愿。”
说话的老头年纪非常大了，他双目浑浊，盘坐在床上，弯着腰弓着背，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臭娘们真是事多，咱村里没女人，总不能看着村里人打光棍吧，不就是从外面找几个女娃，她又开始出幺蛾子，我看啊，咱再不出手，她迟早害死全村人。”答话人手里拿着大烟斗，坐在藤椅上，满脸褶子。
“二十年前的事，她怨恨这呢。”村长声音沙哑，跟随时要断气一样。
“她好意思提当年的事，一个黄花大闺女，村里的蛊女，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自与人通好，她怎么能办的出来。”抽烟男人言语里很是嫌弃，“就这样，咱们还让她做蛊女，她有什么不满意的。”
王成旺双眼浑浊，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老烟袋吸了一口大烟，“咱村的蛊女，吃喝用度，哪儿一样不是最好的，真跟供着个神仙似的，村里别的女人，洗衣做饭下地干活伺候男人，她一样没做过，当年选了她做蛊女，是她天大的福分，结果这不要脸的娘们，处处跟咱们作对。”
“最近几个成亲的乡亲，不明不白地没了，这事必须跟蛊女谈谈，”村长转动着他那浑浊的眼睛，“咱封龙村，人死化鬼，以鬼身活在村里，人死的时候需要蛊女接引，死后就是鬼民了，从来没有出现过鬼民平白无故消失的事。”
“妈的，依我看，咱们直接换了她，找个听话的女人做蛊女，免得再出事。”老烟袋说话颇为狠辣。
“不是谁都能做蛊女，得受得了后山那位的鬼气，我们供奉蛊女，就是为了让她吸纳山神鬼气，运送到村里来，普通人进了后山就是死。”王成旺没同意，只是他不是为了蛊女，而是为了他自己。
“照你这说法，你是打算护着她了？嘿，她就是看准没人能替代她，才敢跟咱对着干。”老烟袋整张脸埋在烟雾里，云气缭绕“我倒是有个法子。”
他袋吐了一口烟卷，脸色森然，“当年她那孩子被咱们扔了后，她跟疯了一样，我看啊，只要是女人就心疼孩子，不如，再让她生一个，这次我们养着孩子，看她还敢不听话。”
“蛊女是鬼身，和她配，得是活人，村里没几个活人了，死人可生不了孩子。”王成旺浑浊的眼珠终于转了转。
老头突然诡异地笑起来，“你我不都是活人吗？”
***
祝游一脚踹飞屋门，拎起黑金骨伞把两个老头打到在地。
两个老头疼地直叫唤。
“老不死的。”祝游来之前还想看看这两个是什么人物，没想到是这种货色。
祝游拿着骨伞又是狠抽了几下，站在他身后的周正懒懒开口。
“这俩是人，杀人犯法。”
祝游看这两个老东西的眼神跟看厉鬼差不多，不，比厉鬼还要让他厌恶。
受道德制约的祝游到底干不出杀人的事，对付厉鬼，他能杀了对方，可是人，不行。
他蹲下，看垃圾一样看着地上的两具老骨头。
“都要入土了，还琢磨这么恶心的事，我不杀你，不代表你们不会死。”祝游几乎是在瞬间就想到了办法，“你们在封龙村内，即使死后，还能以鬼身活着，可出了封龙村，你们就跟常人一样，生老病死。”
王成旺的身体虽然不经打，可精神却强硬着呢。
“是啊，可我们不会离开封龙村，难道你以为你能让我们离开？”
“当然能。”祝游肯定道，“我不但会把你们这些老骨头丢出封龙村，还会把封龙村炸了，你们这些鬼民的鬼日子，到头了。”
王成旺作为一村之长，自认阅人无数，他不信祝游能动得了封龙村。
“年轻人，你不是第一个来封龙村的，二十年前三十六位高僧来我封龙村，不还是有来无回，某些人没办法，封了我们，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封龙村绝后吗？不，我们有的是办法，我们能让让猎物自己走进来，这些猎物与鬼民生下鬼子，封龙村会永存。”
“真能做梦。”祝游目光在村长和吸烟的老头身上巡视，两位可真是蛇鼠一窝，多看一眼，都能让人恶心好几天。
“我们的力量已经延伸到封龙村外了，别说你不敢杀了我，即使你能杀，又怎么样，我死后成鬼，万古存活，你们谁也动不了封龙村。”王成旺叫嚣着。
站在祝游身后的周正突然发出一声闷笑，祝游回头看向他。
周正努力收敛笑意，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弯。
“我觉得他们在讲笑话，哪儿有万古存活的，鬼也不行啊，照他的说法，封龙村不是挤满了鬼？”
祝游没理周正的问题，面无表情地将脸又转了回来，对两个老不死的说道。
“你们这么算计蛊女，她怎么没早点把你们给弄死。”
村长咧着嘴笑道，“蛊女四十多岁，她却长得跟二十岁时一样，青春永在，你猜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她，她也需要封龙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三个鬼民弄没的，但是她不会一直那么做，鬼民消失了，谁来供养她？我们和她不过是有些不合，她不会真的对鬼民下手，因为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她哪儿有那么高尚。”
祝游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他知道蛊女和王成旺的恩怨，还真会以为蛊女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看啊，她是才找到杀你们的办法不久，接下来，她一定不会心软。”祝游心想，这次成亲三次，消失了三个鬼民，可见蛊女正在全力反击。
“哼，她不为了她自己，还能不为她爹娘着想吗，她爹娘也还在封龙村呢。”王成旺眼里都是威胁。
祝游完全不把他这点威胁放在眼里，他的目光从王成旺身上立刻，落在老烟袋身上。
“你养的那只邪祟，吞噬了不少恶鬼吧，他没攻击你，倒是令人意外，你这么看不惯蛊女，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取代她的办法，你暗中杀害厉鬼，那几个鬼民不会也是你下的手吧，毕竟你的宝贝儿子需要以鬼为食才能活下来。”
老烟袋还没回答，王成旺阴狠的目光率先落在了他身上，“你养了邪祟？鬼民最忌讳邪祟，你竟然养了？”
老烟袋这事显然是瞒着王成旺干的，现在被祝游揭穿，他在起初的惊讶之后，又极快地恢复正常。
“他是我儿子，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他年纪太小，没办法变成鬼民，可我想让他活下去，除了把他养成邪祟，我也没有其他办法，王成旺我不像你，连亲儿子都能杀，我只有一个人，我就是想让儿子和我，一块活下去。”
老烟袋这段话倒是说的感人肺腑，可祝游却一个字都不信，表面上说想要个儿子，可实际上这个鬼婴不过他是一把刀，是他优于其他人的筹码。
祝游冷笑一声，他倒是乐得看老烟袋和王成旺内斗。
不管老烟袋想要用鬼婴干什么，他都不会得逞，因为鬼婴已经被祝游装进了瓶子里。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找出封龙村变成鬼村的真相，只有有根源上解决，封龙村的事才能彻底了断。
看得出来，蛊女和王孝一样，是怨恨封龙村这吃人的制度的，只不过父母尚在，她不能不考虑，而且二十年前，蛊女和王孝的反抗失败，搭上王孝的性命，蛊女行事只会更加谨慎。
接下来，他需要见到蛊女，要破封龙村的局，必须要通过蛊女这一环。
因为只是蛊女能进后山。
再之后，就是那位真山神。
祝游思考的时候，看着地面，那里恰巧是周正的影子，煤油灯下，这影子有些模糊，他缓缓开口。
“封龙村崇拜鬼，是想要死后也能跟活着一样，在村民眼中，鬼是一种永生的状态，可鬼活久了，可就不是鬼了，叫做聻，他们以鬼为食，所以封龙村不会挤满鬼，因为被聻吃掉了，时间久了，这些鬼民就发现了聻的存在，于是没隔一段时间就清理一些‘鬼’，这其中有将要化聻的，也有被无辜选中拉来充数的，总之鬼民会被他们自己杀掉。”
周正的目光落在祝游的背影上，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他那会的问题。
“原来是这样啊，受教了。”周正语气轻松，“那聻也藏在封龙村吗？鬼看到他们岂不是跑得远远的，可是来的路上，我看到好几个骷髅正在散步呢。”
“他们不在封龙村，在后山，我打算去看看。”
“不好吧，普通人进去会死，太危险。”
祝游突然再次回头看向周正，他的目光在周正脸上停留了几秒，“出来。”
他丢下这两个老骨头就往外走，周正挑了挑眉，跟了出去。
封龙村的小胡同里，祝游手里握着黑金骨伞。
周正看他的样子，像是要打人，他退后两步，想要谈谈。
“大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认识周正时间不长，可他没你这么讨厌。”
周正一脸无辜，“大师，要是我的性格不讨你喜欢，我改就是了，你喜欢什么样的说给我听听，我照做。”
“周正去过村长家，但是你没去过，所以昨晚你找不到，又不想露出破绽，所以找上更夫，起初只是想向更夫打听路怎么走，但是他发现他对村长很惶恐，于是心中起疑，准备从他身上打探消息，运气不错，还真发现了线索。”祝游望着地面，一字一顿地说着，“而且，你没处理好影子。”
周正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发现影子挺好，非常完美。
他啧了一声，打趣道，“人小鬼大的，还会使诈了。”
“自己从周正身上下来，还是我抽你出来？”祝游的伞尖一下一下地敲着地面，昭示着他，耐心有限。
“我是来保护你的，孩子。”
“出来！”
“周正”叹了口气，一道黑色的高大影子从周正身体里走了出来。
这影子非常高，一米九以上，肩膀宽厚，双腿修长，身段笔直。
因为背着光，而且是虚影，祝游一时看不出他的长相，可还是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震慑住了。
那像是一个从千年前走出来的人，身上带着古朴的气息，带着千年前的特殊气味。
祝游活了二十多岁，自然不知道千年前什么样。
许久之后他才想明白，所谓千年前的气息，就是一种生于天地之间，站立于巍峨高山之上，胸怀宽广，不被任何艰难险阻所困的气魄，世间千难，视若等闲，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无所畏惧、站在众生之巅的古神。
影子终于走了出来，他身穿黑袍，袖扣处绣着金线，衣袂飞扬，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耳上戴着一对红色流苏耳坠，张扬的流苏随风扬起一缕，衬得他整个人古朴又张扬。
祝游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穿黑色能这么好看。
那是一种很厚重的颜色，让人想起金属，坚不可摧的金属。
祝游想起自己不知道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古人尚黑，源于对上古时期神的敬畏。
这个颜色，只能穿在特定的人身上。
胡同内，两道黑色的身影遥遥相望，一道厚重伟岸，一道劲瘦有力。
“小朋友。”声音低沉浑厚，那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穿透力极强的声音，“我出来了。”
祝游终于看清楚的他的脸，认识，或者说见过。
“邪神。”祝游的声音有些发颤，他一直养着邪神是一回事儿，邪神诈尸又是一回事。
他知道周正身上的老鬼是从山神庙里出来的，可是他一直没把邪神和封龙村联系到一起，觉得那不过是巧合。
“哎。”邪神轻叹一声，就像是长辈在回应晚辈。
“你怎么在这儿？”
祝游见到邪神的雕像时都难受，这会儿见到真人，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又来了，关键祝游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感到自己的思考能力都慢了下来，强迫自己冷静了半天，就问出了这么一句来。
邪神睡了几千年了，刚苏醒不久，其实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来睡得好好的，耳边突然传来说话声，他静心听了几句，隐约听出来，是旧人在说话。
“这是我的墓地，准确地说，这个村子的后山是我的墓地。”邪神如实相告。
祝游又沉默了几秒，他的思绪很乱，脑子里想法很多，却捋不通顺，但又觉得很多问题需要问。
“你就是山神？封龙村鬼民是你弄出来的？所以你真是个邪神？就看着封龙村作怪害人？”
“我不是山神，封龙村鬼民也不是我弄出来的，更不是邪神，没看看着他们害人。”邪神挨个回答，显得极有涵养。
“封龙村供奉的山神就是你，你的雕像，为什么要作恶！”
祝游脸色惨白，原本的三分病气变成了九分，他身体里的黑气瞬间冲了出来，就要原地变身厉鬼。
邪神瞬间移动到他身边，手指以看不见的速度在他后颈处点了两下，祝游立刻晕了过去。
他一只手拦腰抱住祝游，此刻的他面容严肃，原本就古香古色的脸，一旦没了那点打趣的笑意，就显得格外沉重。
“身体怎么还是这么差。”他喃喃自语，伸出手在空中细细描摹着祝游脸颊的轮廓，凝视着千年未见的故人，“我哪儿作恶了，瞧把你气得，年纪轻轻，脾气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