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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烛光在棋盘上摇晃,虚影散去。

  “难得你一片孝心,一直记挂着你小娘。”岑中行把她扶起来,“我答应了,只是你送完就得回来,再也挑不得什么日子,明日去明日回,日后我会请道士给她办法事。”

  “谢谢父亲。”

  “先回去吧,好好准备明日的事,我现在派人去广福寺把你小娘的牌位请出来,你明日直接从家中动身。”

  “是。”

  “还有,你身边那两个丫头都不中用,两次都护不好主子,明日你母亲会派人跟着你。”

  岑音笑,“其实也不怪她们……不过父亲说的是,既如此,我明日不带那两个丫鬟了。”

  出了朝晖堂,外面已经暗下来。

  岑音未再回头,身后的宅子披上一层暗幕,雕窗往外透出灼热火光,越发像吞人的巨兽。

  回去后,岑音饭也没吃,花了一个时辰沐浴。

  把脸埋入水中,直到窒息前刻才浮出水面大口呼吸,如此反复。直到浴桶中热水凉去才停下来。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刚刚是什么样子。

  在自己的仇人面前奴颜婢膝,曲意逢迎。

  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哪怕是王氏岑婉二人,也不会比岑音更痛恨这样的自己。

  她有时想剜掉自己在仇人面前跪下过的髌骨,割掉自己喊了父亲母亲的舌头,再缝上自己为讨好而弯起的眼和嘴。

  无尽的恶念。

  毁掉一切这些让她恶心过的东西。

  只有等他们都不得好死的那天,她才会得到真正的安宁。

  为此,她会不惜一切代价。

  脊背渐渐沿着桶壁下滑,岑音的目光凝视着烛台上将尽的灯烛,火芯逼出一滴滴惨白的烛泪,泪花越来越多,火苗大口吞噬着洁白灯芯。

  “嗤”

  那根灯芯只剩短短一截,被身后的火苗催促着歪向烛底的蜡泪。

  熄了。

  浴房里只点了这一只烛,岑音眼前一片剩下漆黑,她胸口忽然憋得慌,不管怎么吸气都无法解消这种闷窒。

  “小姐。”

  一声惊唤,紧裹在岑音颈上的无形绳索被破开,给她留下一丝喘息的余地。

  “小姐?”

  是绿珠提着灯站在屏风外唤她。“小姐还没洗好?黑乎乎的,我进来添烛了?”

  “等等,你不要动。”岑音从水中站起,扭头看向屏风那头透来的微光。

  岑音换上寝衣后绕出屏风,绿珠睁大眼睛看她,“小姐还没用晚饭呢,就要去歇了?”

  晚饭?岑音头一回在她面前讷讷无言。

  半晌,她点点头,“要吃。”

  这一句晚饭蓦然让她鼻子发酸。

  她又迟钝了,到现在才发觉。

  吃饭和睡觉——这世上最能带给一个人归属感的两样东西。

  以前岑音母亲最关心她的一日三餐,肉与素吃多或少都要管,不吃是绝对不行的。

  隔段时间还会亲自下厨一趟,让她知晓平素的饭菜是何等珍馐。

  后来第二个担心她吃饭的人,就是绿珠了。

  绿珠走后,岑音从三餐变成不定的一餐两餐,不久就得了腹痛之症。

  看着高高兴兴给她添菜的绿珠,岑音一瞬清醒过来。

  不惜一切代价?

  不可以。

  *

  广福寺外,岑中行派去的小厮已经到了。

  在香积厨里蹲守了三日的扶影如蒙大赦,将情况摸清后回了将军府。

  “公子,岑中行今夜派人去了广福寺,来人很急,取了一个小妾的牌位,说是要移到朝云观去。”

  “下去吧,让其他几个不用盯了。”

  屋内飘着清淡幽幽的草木清香,扶影应声退下,抬头时见到侧对着他的男人正挽袖夹起一片银质的云母叶,隔在香炉之上,发出细而清脆的碰响。

  男人的声音一如这银叶冷冽。

  扶影记得,前几日公子还不是如此,或者再往前一点。

  他私心觉得该从前十几日遇见岑二小姐时算起。

  那时还不是如此。

  公子与那个恶女见面后虽然表面看去一若往常,但行迹却反常了很多。比如扶木到现在还在守着那棵木樨树。公子不仅提前出了观,最近还总出门,去的都是瓦舍酒楼这些以前鲜少涉足的地方。

  再就是几日前,公子又与岑二小姐见了,回来时手里捏着一张纸,皱成一团也不扔。这几日出门渐少,让他们几个在外面看着。

  再然后,公子就变成了这样。

  扶影这才知晓,沉默也能分为两种,一种平静如湖面,一种阴沉如黑云。

  譬如此刻,哪怕他已经走出了房门,光看着那影子也能知道公子他心情不佳。

  沈却放下香箸,将丝帕上剩余的香料扔进了博山炉中,穹盖压顶而下,将丝丝缕缕的淡香彻底隔绝。

  沈却最开始坚信她会来找他,他提前回来,却怎么都不见她的身影。

  磐石般的信念在见到云初偷藏起来的画像时开始松动,直到这几日,那对兄妹打听苏溪墨行迹时动摇起来。

  朝云观。她要找谁?

  角落那团皱纸变得无比刺眼,无声昭示着答案。

  哦,那个案子现在由他接手。

  接下来会怎样?

  男人锋利浓黑的鬓角之上,一道青筋在额边鼓起。

  没人比他更清楚她的招数,

  思量不过片刻,沈却换了套行装。

  在一脚跨出窗之前,敲门声笃起。

  “止安,你歇下了?”

  沈却房中并未留丫鬟伺候,平日也不许外人出入,因而现在是他母亲白氏亲自在外面喊他。

  他这些年来因着一道谶言快成了半个道士,住在朝云观的袇房,同那些道士一起念经修禅。十几年来在家中住的加在一块也长不过一年,比他那个常驻边疆的父亲都少。

  他去年加冠,已过了当初约定住在观中的年龄,但一直到今年才辞行回府。因着生性寡淡,冷情少语,他与家中关系一直都生疏。

  沈却打开了门。

  “母亲找我何事?”

  白氏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略一愣怔,她忽然间意识到,这个儿子已经长大了。她想拍拍他的肩,在看到他眉间的疏离后放下了手。

  她干巴巴地笑了一声,“娘就是想起你了,过来看看,这些天你总在外面,也没什么机会和你好好说几句话。”

  “今日已晚,若非要事,不如改日再说。”

  白氏被哽住,很快点头答道:“也好,桁儿这几日有些风寒,我刚刚给他送些药。来你这儿本也是顺道,没什么要事。”

  沈却神色不变,“我送母亲出去。”

  “不必了,你好好歇着吧。”白氏摆摆手,目光在他披在身上的那件带夹绒的白色披风上听了一瞬,仍是将口中那句关心咽下。由身边的婆子扶着离开了。

  还没走远,身后就传来门合上的声音。白氏身边的婆子回头望了一眼,宽慰道:“大公子或许是累了,他的身子向来不好,需得多歇息,您别多想。”

  白氏点点头。

  翌日一早,岑音再三拒绝绿珠要跟着她的提议,自己上了马车。

  “小姐。”绿珠从外踮脚扒在车轩处看岑音,盼着她回心转意。

  “回去吧,母亲给我派了人。”岑音无可奈何道。

  奉了王氏吩咐的两个嬷嬷这时走过来,听到这句话更端起了几分架子,其中一个嬷嬷人还未到,脖子已经伸向绿珠开骂。

  “真是蠢丫头,平日里笨手笨脚照顾不好主子,就知道靠这张嘴来哄骗小姐。耽误了我们的行程,仔细你的皮!”

  绿珠一听这声音就变了脸色,讷讷站到一边。

  那个嬷嬷不依不饶似乎还想过去动手,岑音探出头,捏着今早拿出来的团扇在车轩处敲了敲,笑着催促:“两位嬷嬷快上来吧,这就动身了。”

  哪有这样的大家闺秀,那两人看了都有些鄙夷。

  骂了绿珠的嬷嬷先掀帘子上了马车,她生的圆壮,一坐下来占去了大半边的坐席,身上的肉更是全堆在了腰间,饶是这马车宽敞,在她面前也显现不出来。

  这嬷嬷板着一张脸。她自恃在王氏身边待了十余年,是这府上的老人,而岑音不过是一个村妇之女,举止粗鄙,没有让她上赶着巴结的道理。

  “二小姐,老婆子姓李,您叫我一声李嬷嬷就好。虽说丞相今早留了话,要是来不及可在观上留宿。可夫人也交代过了,咱们要速去速回。”

  岑音哦了一声,“久闻大名,那便听李嬷嬷的,速去速回。”

  另外一个蔡嬷嬷跟着上了马车,脸上险些没挂住,李婆子旁边那么点空怎么坐得下去,总不能跟小姐坐在一边。

  她抬眼偷偷看了看岑音,她没同岑音接触过,这一眼看去,倒不像个好惹的。再者,她也听说了二小姐十有八九是要嫁给昌蜀王的,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对着岑音问了句好,蔡嬷嬷深吸气,弯身把自己挤进了后车厢壁和李嬷嬷的横肉之间。

  这次备了两辆马车,一辆岑音和陪着她的嬷嬷同坐,另一辆用来移牌,由寺里的和尚护着柳三娘的牌位送进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