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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绿绮看到岑音时她正站在盆架边上,舀起冷水一遍遍对着手淋下去。

  她的衣袖撩到了肩上,露出来的一截白嫩手臂红了一大片,还冒了好几个燎泡,看着有几分心惊,若是绿珠在,肯定心疼着凑过去问了。

  “小姐,我去给你喊大夫来吧?”

  “不用了,待会还有正宴,你去同姐姐说一声,我们先回去。”

  岑音擦干凉透了的半边手臂,放下衣袖。

  “我这就去。”

  岑音如愿坐上回府的马车,拉开车帘沿路往外看,行至繁华的朱雀街,她哎呀一声叫停马车。

  “我要去会仙楼坐坐,好久没去了。”

  车夫面露难色,看向绿绮。

  会仙楼是京中最大的酒楼,一楼喝酒吃饭,二楼三楼用来玩乐,二楼中间搭了个台子,般杂剧,唱曲,说书都轮换着来,客人可凭栏而赏。

  到了三楼还有专门作陪的人,这些人里作画,弹琴,点茶,分门别类各有所长。

  越往上,要花的钱就越多。

  岑音是那儿的常客,不只会仙楼,还有得月坊,绮罗铺……哪里销金多,她就是哪里的常客。岑中行给过她不少好东西,岑音从没留到过第三个月。

  不过她今日出来

  “小姐,丞相说了您必须好好地回去,”

  “这儿已经烫伤了。”岑音忍痛举起伤了的手臂,“待会回去我会跟父亲说清楚的,你们若真是关心我,不如去请个太丞郎中,在会仙楼里边看杂剧边给我瞧伤,再买些小食……”

  岑音说着就下了马车,她真要去,这两人是拦不住的。

  绿绮无奈,只能让车夫等在这儿,自己跟了上去。

  岑音一进去就被会先楼的小二认出,“贵客!您可是好久没来了。”

  岑音笑了笑,目光探向他身后的二东家,“我那间房有人吗?”

  二东家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男子,眼小唇厚,留着一小撮胡子。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实人,然而算计人时,眼睛的细缝里能露出精明的光。

  平日里由他负责会仙楼里的大小事务。背后的大东家则不见踪迹,无人知晓。

  小二识相的让开路去招呼别的客人。

  “空着呢,您请上楼。”二东家引着岑音往楼上走,“二小姐今来日得正好,我们这在唱新排的般杂剧呢。”

  北盛的风气对女子比前朝宽宥,官府开办的学堂男女都收,女子上街不必带帷帽避嫌,亦可自在出入酒楼瓦肆。

  因而岑音出入此地并不稀奇,京中不少贵女都爱来此。

  她上了三楼,立马有相熟的琴娘热络上前,“您总算来了,我刚练了首曲子正愁没人听呢。”

  妙娘拉着她进了厢房,砰的一声把绿绮关在外面,隔门笑道,“姑娘若是也想进来听曲看杂剧,得再出十两银子。”

  妙娘是个火辣女子,绿绮以前和她硬碰硬从没赢过。

  厢房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长廊,设有坐席,能清楚看到台下的般杂剧。房间里是跑不出去的,她跟着岑音进去过一次,绿绮在坐席上坐了下来。

  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岑音神情凝重起来,招呼也来不及打,走近里间。取下墙上的美人图,打开了一道暗窗。

  里面是一条漆黑狭窄的通道,一步之宽,只能勉强站下三个岑音,一张绳梯挂在里面。

  岑音抬头往上看,通道还是那么长,里面黑又暗,一直通向顶层。她好像能看到上面的人在制药,种药,打打闹闹的样子。

  忽然有些不敢再往前,像是近乡情怯,又或是担心黄梁一场。

  岑音深吸一口气,又急切起来,手脚并用的从暗窗爬了进去,头在窗沿磕了一声响。

  “这么急做什么?”妙娘放下要搬给她垫脚的凳子嘟囔一句,走到暗窗边对岑音喊,“簪子掉这了。”

  岑音已经在往上爬,看也不看,“妙娘你先替我收着。”

  岑音爬上去,用巧劲挪开头上的木板,就进了一个柜子。

  外面静悄悄的,岑音蹲在柜子里一动不动,仔细地听着,真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她正要伸手推开柜门之际,有人先一步拉开。

  “哈!!”蓝裙少女戴着鬼面,赫然逼近到她眼前,几乎要脸贴着脸。

  岑音是真被吓到了,肩膀猛的一抖,随即咬住唇壁低下头。

  蓝裙少女取下鬼面,露出清丽的脸蛋。恶作剧得逞后在岑音耳边笑,“总算被我吓到了吧。”

  她把岑音从柜子里拉起来,“这么久没来,还是在忙着选郎君?”

  “嗯。”

  云初大半月没见她,要说的话已经攒了一大堆,从在窗边见到岑音的马车停下时就欢喜起来,这会儿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鸟。

  “声声,你剪小刘海真好看,改天给我也弄一个。”

  “好。”

  “对了,你之前说要选郎君,哥哥替你理了一个册子,从二品之家到五品之家,年龄品行还有常去的地方都标注的极为详细。有这么厚。”她比出一截手指头。

  岑音知道,但还是摇头,压抑住即将哽咽的声音,微微惊讶,“这么多?”

  “是呀,我也看了,半日都没翻完,好些连哥哥都比不上。”云初坐回案边,捣鼓没弄完的新药,“哥哥方才出去了,待会回来让他给你看。”

  “谁都比不上他。”岑音向另一侧偏过头,很认真地重复,“谁也比不上云川。”

  泪水已经汹涌欲出。

  在云初发现不对前,她起身进了相邻的一间房,这里摆着三张四格木架,每个木架上都存放着未贴名的药草或毒草。

  “声声,你不能进去。”云初在要拦的时候已经晚了。

  岑音把门合上,声音小小的,装作赌气,“我就要进。”

  手还未从门梁的隔木上收回,泪珠就已经打了下去。

  好像春雨,试探着掉一两滴听见声音后其余存着的水才肯倾泻而下。

  泪水淌进一室的苦药味里。

  上次见云初是一年前,她才十九。成了她们间的最后一面,云初拉着自己的手说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京城,她讨厌这里的人满嘴谎言,讨厌每次人情往来都是算计好的利益得失。

  她喜欢的是渝州,是江南,可到死也没能再回去。

  岑音直到他们死后才明白。云初留在京城是因为她,她几乎集齐所有云初讨厌的特性,可是云初还是愿意这样一个不好的她留下来。

  她一点都不配,岑音后悔过无数次,今日就好像梦想成真,云初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还是开开心心的模样。

  岑音背过身,靠着门缓缓坐下。眼泪掉一颗就用指尖拭掉一颗,不知怎么越拭反而越多,索性用手捧住脸。

  原来开心也会落泪。

  半晌,云初压低了嗓子的气音贴着门传来,“声声,你看到了吗?”

  “什么?”岑音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任谁也不会知道她大哭了一场。

  她擦了擦眼角,视线从朦胧恢复清晰,也后知后觉地看到了面前的玄色衣摆,还有上面金丝线绣的云纹。

  “就是人啊。”云初的声音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躲着点,别自己被他看见。”

  岑音呆滞地仰起脸,刚刚还汹涌着的泪意顿时化为虚无。

  眼中剩下的一滴泪被刹那间后背生出的寒意凝固,滚出了眼角,在腮边留下一道冰冷的泪痕。

  沈却垂眸看着她,薄唇轻抿,看不出喜怒。

  岑音一时间被这样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单膝在岑音身旁蹲下,与她平视,手也伸了过来。

  “你做什么?”岑音刚哭过的眼睛还水汪汪的,瞪起人一点也不凶,倒像是在撒娇。

  蓦然想起以前的某次,意识到这一点后岑音快速转过脸。

  他已经离她太近,现在想躲开也难。

  沈却在即将碰到她额前的绒发时停住,眸光一暗,仍是克制着没有碰到。

  她受伤了。

  是受伤才哭吗?

  不,声声不会因为痛而哭的这么伤心。

  沈却忽然忆起那日青华峰她留下的“日后再会”,如今李成州逼她正紧,她是想……

  他的手没有收回,而是轻轻落在岑音的腮边,那滴眼泪经过的地方。拇指摩挲过柔滑的面庞,渐渐抚上她的眼角。

  “怎么受伤了?”

  岑音愕然,惊恐,想跑。

  沈却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