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格塞斯已经换下军装，金发散了几缕搭在额前。
即使穿着家里的常服，他在与侍虫交谈时，口吻仍然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侍虫们没来由地有些胆颤。
梅林道：“厨虫为您备好晚餐就歇下了。”
安格塞斯抬头，另外几个侍虫赶紧将餐盘放上铺好的桌布，罗马鱼、蜂蜜派、红茶和果酱。
弗里兰斯宜居星拥有整个乌耳卡最完备的温室蔬果培育设施以及水产养殖系统，但因维护成本高昂，所以日日限量提供，不过限量的范围并不涵盖世家贵族。而曼戎家聘用的是领域内一等一的厨虫，拿手多是这一类菜式。
高碳水、再生基因化合物和特殊烹饪方式，对于病中的虫来说的确不很合适。
梅林擅长识虫眼色，立即说：“若是不合心意，我去唤他们重做。”
“不用。”安格塞斯取过侍虫端上来的毛巾擦手，却没在餐桌旁边坐下，而是转身离开一层下沉式餐厅，转身进了一旁的半开放餐厨间。
侍虫面面相觑。主虫自前线回来，闲暇时也极少回到家族庄园落脚，大多时候都在军事基地。现下他不但决定回来住下，甚至身影出现在餐厨间这样的地方，简直有种抽象派的诡异感。
但他们自从进入曼戎世家就学会了缄口，所以顺从地退了下去，默默地将宁柚闹翻的残局收拾妥当。
***
弗里兰斯星a-99区，区时01:17分。
曼戎世家的庄园隐在一片圣丁香和白木栅栏后面，乍看像是弗里兰斯流行在上个世纪的古典风格，围柱式庭院和主楼色调一致漆刷红白，生长不知名种的玫瑰藤蔓攀附而上，华贵浪漫。
显而易见，这分明并非军官世家的建筑风格——因为，在这一任家主之前，被娶入曼戎贵族的雌虫一直是亚雌，多为弗里兰斯其他贵族家里的雌虫。
这些亚雌身世即便比不上曼戎贵族，在弗里兰斯也算显赫。并且个个生得伶俐漂亮，自然比军雌懂得如何讨虫喜爱得多，想要嫁入曼戎家的雌虫可谓趋之若鹜。
而这一任家主，却破格娶了一位军雌，生下一枚虫卵，孵化出蝶族罕有的军雌雌虫。对此世虫颇有一些古怪传闻，只不过很难传到家主耳中。
阁楼五层尽头的房间，门开了缝隙，黑暗中撕开一道光线。
【宿主】
【宿主？】
【宿主……qaq】
唤到第三遍的时候，宁柚已走到楼梯口的位置。
“做什么？”
【我们现在貌似是寄人篱下的状态诶！半夜偷偷去找食物真的可以莫qaq呜呜呜，系统从来没……】
宁柚奇怪道：“我逼你跟我去了？”
【嘤，宿主超凶。】
【qaq这可是曼戎家的房子！弗里兰斯权势最大的曼戎贵族！要知道，别虫就是路过，在外面远远看一眼圣丁香园的花也会被警卫赶走……】
【宿主您还是……】
闭麦。
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宁柚揉了揉眉心，神色并无变化，仍然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心情不佳，一路从螺旋状的白色阶梯上踱步下来，趿拉拖鞋，慢吞吞地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主楼装潢简约，视野开阔，陈设却奢靡不减。地毯是厚绒的异兽皮，回廊两侧壁灯下错落缀着闪闪发亮的晶石，这些在市面上被作为高档首饰的晶石，在这里仅仅用作挂坠。
宁柚走过回廊，一片片菱形光斑投映在他瞳孔，如碎钻泼洒，熠熠生色。
在华美到几乎诡谲的光影下，其间行走的少年稍显格格不入。
尚未完全分化出信息素的雄虫，身形单薄，面孔还很青涩，眉眼间如常带着疏离。光隐隐约约勾勒出他一侧轮廓，半面在明朗下，半面在阴影中，漂亮却不落俗。
毋庸置疑，这样的人天真，骄纵，最是吸引危险。
居住在象牙塔里的少年，从头至脚都对危险者充满无限的诱惑力，他们设下陷阱将他从高塔上拉下，吞入口中，但往往最后都被宁家的势力弄得生不如死，对宁家最宝贝的这个末子，避之不及。
哪怕下次遇见对方仍然朝他露出一个稚气笑容，落到一群惊弓之鸟眼里，都像看见了什么凶神恶煞，逃之夭夭——这使得宁柚很长一段时间时间，都过得非常无聊。
披着光影走到转角的时候，他脚步一顿。
餐厨间亮着顶灯，宁柚有些疑惑，很快无所顾虑地走近前去。
许是早就察觉宁柚脚步声的缘故，安格塞斯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并无讶异。
他道了声，“阁下。”
宁柚面无表情看他一眼，又看向他手边高台上的小碟。碟里的纯白液状物还隐隐冒着热气，静静搁置在那里，像是已经等候多时。
宁柚这才含糊应了声“嗯”，看起来，并不想过多搭理这个午夜时分莫名奇妙待在餐厨间的虫。
他走到餐台前。
这是厨虫备菜用的台面，为了防止翻倒而设计成距离地面较高的式样，对安格塞斯来说只是随手一放，但宁柚抬手去拿碟子却有些吃力。
小雄虫脸上肉眼可见露出一丝不爽。
安格塞斯迟疑一瞬，很快自觉把旁边的高脚椅拖了过来，放在宁柚身边。
宁柚扶着台面爬上去，高度恰好合适。他把略长的头发随意捋到耳后，俯下身去，小猫舔奶似的，啜饮间发出轻微水声。
这个世界没有畜牧养殖，奶粉是各种基因化合物再造的高级营养品，许多普通虫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即便在曼戎家里，平时管家也是吩咐厨虫们把它放在储物间里，并不作日常食材使用。
宁柚砸吧砸吧嘴，从奶里尝出一点蜂蜜的甜腻，喝下半碟再造奶后他的身体生出一种奇异的饱腹感，空荡荡的胃被温热填满。
这是在穿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后，他第一次感到精神放松下来，终于迟迟地坠入午夜，变得静谧和恬然。
开口的时候，嗓音也黏糊糊地软了下来：“太甜了。”
他完全没有过问别的事情的意思。
事实上，他对这个虫的兴趣还没有乔伊强烈。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很多，没有必要分神给这个不能给他提供任何任务进度和修复点的家伙。
安格塞斯听罢沉默了一下，似乎不知如何回应。
但宁柚很快道：“我不讨厌甜食。不过还是麻烦告诉你家厨虫，下次兑奶的时候，蜂蜜可以少放一点。”
心情好的时候，他会变得很好沟通，看上去完全纯真无害。
安格塞斯道“好”。末了，又迟疑说了一句：“……是我兑的。”
宁柚差点喷出来。
他冷声道：“难怪。”
“……”
安格塞斯站在他身侧一米半的位置，垂眸不言语。
餐厨间不大，那明明是个很有分寸的距离，但莫名勾起宁柚不悦。
他直言：“的确不怎么样。”
“不要强迫自己做不适合的事情，曼戎上将。”宁柚真诚地讽刺对方。
没有他虫在场的时候，他懒得跟这个虫打官腔。
可对方却没有如他料想那样吃瘪。
军雌抬起目光，似乎因为对方的话他眼中有些困惑，但还是执意开口：“没有强迫。”
“……？”
“卢克告诉我，你身体还很虚弱。”
他眉目垂敛，声音里的情绪很淡，“从前我在家中，生病的时候，雌父便是这样做的。”
宁柚嘴角抽了一下，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和他说这个。
“因为再造奶粉可以掩去营养液的特殊气味。我想，这样就可以……”
“你把营养液兑进去了？”宁柚登时瞪大双眼，“你敢骗我喝营养液！”
安格塞斯：“我不是有意……我没有骗你，你喝过以后才问。”
宁柚连苛责他都忘记，脸色一阵青白，视线倏地落回台面上的小碟，眼神惊悚，仿佛刚刚被暗中偷袭一遭！
在昏黄的光线里，那双赤色瞳孔难以置信眨了一下。
他能说什么！
讨厌的军雌说得没错，半点营养液的味道他也没尝出来，要是对方不说，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喝下再造奶后，体内那种莫名生出的舒适感是营养液的功劳。
他泄气一样垂下脑袋，像是一眼也不想看见眼前的雌虫了。
可惜的是，这个雌虫似乎也同那些令宁柚无比失望的侍虫一样，不知如何去安慰一个脾气不知从何而来，莫名其妙就开始发火的雄虫。
但他是这个家的主虫，理应是没有义务来照顾一个客虫的小情绪的。
然而，安格塞斯垂眸：“抱歉，是我的错。”
说完立在旁边，似乎是在安静等待宁柚数落。
宁柚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他心绪微妙地趴在台面，声音闷闷的。
“……不可以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