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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七

  紫禁城里寸土寸金,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

  离开交泰殿,进了长春宫,虽不是在贵人近旁伺候的大宫女,姜离和月娥也算是走了大运,月例升了不说,差事较之从前轻松不少。

  阮贵人还在小月子中,这几日不曾出门,除了用惯的宫女以及嬷嬷,其他人一概不准近前,因此姜离只用做些打下手的差事。

  姜离起初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做错了事情惹得阮贵人不快,可时间久了,她发现上头的是个绵软的性子,对她们算得上是十分宽容。

  除了同住一房的闵兰不好相与,其他人都各守其职,很是规矩。

  一场骤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说话间,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姜离近来睡得不是很好。

  虽已是优待,可大冬天的,宫女们的御寒手段总归那几样——增衣、加炭、人挤人。

  后者的实用程度还要取决于运气。

  贵人夜里需要人伺候,她们四人轮转着休息,总会出现身旁没人的情况,每每这时,姜离总会叫苦不迭。

  实在是太冷了。

  是夜,姜离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俄尔转醒。

  缓缓睁眼,目光所及,是浓墨般的黑夜。

  耳畔呼吸绵长,月娥习惯了如此,倒头就睡的功夫练得十分扎实。

  除此以外,便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凄厉风声不绝于耳。

  盯着房梁缓了一会儿,姜离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屋里没灯。

  值房留灯是规矩,既方便主子随时叫醒,又省去了火石取火这一步骤。

  是风太大的原因么?

  如此想着,姜离干脆推开被子,坐起身来。

  目光扫过一旁熟睡的月娥,姜离放缓了动作,摸索着下了床。

  太冷了。

  姜离抱着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趿着鞋子走了几步,房门陡然发出尖锐的“嘎吱”声,似乎被风掀翻至一旁。

  仅剩下竹制的门帘在风中摆动。

  灌进来的冷风更加肆无忌惮了。

  月娥闷哼一声,在通铺上翻了个身。

  姜离眉头微皱,搓了搓手臂,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停了下来。

  风中有潮湿的甜味。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门口,姜离只觉得骨头都快被冻僵了。

  更甚的寒意从脚底一寸寸往上盘旋,很快掠过她的后脊梁。

  立在门旁的人影,在黑夜中显现出模糊的线条。

  一动不动,像座被刻意摆放在那儿的静物。

  姜离的喉骨上下缓缓滑动,艰难地咽下口水。

  人在晚上面对危险的时候总会展现出惊人的敏锐。

  绝对不能再向前走了。

  她在心底警告自己。

  “嘀嗒——”

  是水滴拍打地面的声音。

  “嗒嗒嗒嗒——”

  细密不间断的水声自那道人影脚下响起。

  姜离脚步如有千斤重,转身不能,前行不能。

  身后匀长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停了,屋内唯有不间断的水滴落地声。

  以及布鞋磨擦砖石的“沙沙”声。

  姜离瞪大了双眼。

  人影正以扭曲的姿态向她缓缓靠近……

  屋外赫然炸起一声闷雷,片刻后,极亮的白光照亮室内。

  姜离终于看清了那抹人影的模样。

  柳叶眉,一双杏眼,面色惨白。而她脚下的也不是什么水滴,而是衣摆上浸满的血水。

  姜离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死去不久的玉珠。

  “不……”姜离喃喃道,无力地睁开双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心脏在飞速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以及月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是噩梦。

  姜离松了一口气,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湿,整个黏在背上,被风一吹,愈发寒冷。

  轻轻掀开罩在身上的棉被,姜离坐起身来,目光从床尾扫过,动作一顿,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睡在通铺外侧,离床尾极近,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地上摆着一排鞋子。

  而此时此刻,本该摆放鞋子的位置上,一双腿直立在那儿。

  姜离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上移。

  先是白色的裤子,再是垂在腿侧的双手,往上,便是同样白色的中衣,纤细的脖颈,秀丽的面孔。

  与梦中不同,站在床尾处的是闵兰。

  二人目光交汇,闵兰缓缓启唇:“今日是玉珠的头七,你睡在她的位置上,心里安稳么?”

  头七。

  玉珠的位置。

  短短一句话,将姜离骇得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看向自己身侧熟睡的月娥,双手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身旁哪里还有月娥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赫然是玉珠平静的睡颜!

  “啊!”

  短促的惊呼声过后,姜离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木色房梁悬在头顶,静静地俯视着她。

  心脏在激烈跳动,不知疲倦地冲击着胸腔,姜离呼吸急促,顾不得愣神,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月娥。

  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月娥鼾声正浓,睡得十分安稳。

  姜离抬起手,轻抚胸口,忽然发觉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不翼而飞。

  怔愣片刻,姜离目光偏移,再次落在月娥身上。

  难怪她今夜冷得厉害,原来是身旁有人抢了她的被子……

  -

  翌日,阴雨连绵,长春宫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姜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有湿意滚过。

  北风裹挟着丝丝雨水,穿过门窗,将姜离冻得打了个激灵。

  炉子上烧着一壶水,此时正翻腾着,“咕嘟咕嘟”往上顶着壶盖。

  见状,姜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把水壶盖揭开。

  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

  月娥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拿起桌上的抹布,握住茶壶提手,将水壶拎至一旁的地上。

  “怎么回事?见你浑浑噩噩一整日了。”月娥放下抹布,转身看向姜离,“瞧你眼底的青黑,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闻言,姜离撇嘴道:“你还说呢,若不是你半夜抢了我的被子,我也不至于做噩梦。”

  月娥觉得好笑:“问你梦见什么了也不肯说,叫我如何开解你?”

  说起此事,姜离眉头微皱,环视四周,见屋里只有她与月娥两人,这才敞开心扉,低声说起昨夜的噩梦来。

  月娥起初还兴奋,后来越听越觉得邪乎,看向姜离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你说你现在睡的位置从前睡的是玉珠?嘶……你快别说了,我害怕。”

  姜离苦笑:“算算日子,今日可不就是玉珠的头七么,昨夜又我做了那种梦,怕是她在底下心有不甘,怨气未散。”

  从前姜离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可在她身上发生了穿书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又逼着她不得不信。

  听出了姜离话里的意思,月娥连连摆手:“你别想了,皇宫内不允许宫人私下里烧纸,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后娘娘千秋将至,你敢在这个要紧的关头上触她的眉头?”

  关乎性命,姜离很快便被月娥说服。

  经过一番快速的权衡利弊,姜离陡然清醒了过来:“你说得是,是我胡思乱想了。”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眼下最该关心的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脑袋瓜子。

  毕竟做噩梦事小,掉脑袋事大。

  姜离看着茶壶口缓缓上升的水汽,不禁有些头疼。

  也不知……陆生那边怎么样了?

  -

  为了恭贺皇后娘娘千秋,番邦进献珍宝数箱,尽数充了多宝阁。

  陆生写得一手好字,登记造册的活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覃勇德在旁打下手,心中虽不满,却看在干爹的面子上并未吭声。

  几位内侍将箱子放置规整,便低着头退出库房。

  因而,偌大的库房内只剩下覃、陆二人。

  陆生将册子摊开放至矮桌之上,以手掌抚平,取笔蘸墨。

  “五瑞图一幅、和田白玉一对。”

  覃勇德清点着箱中珠宝,与陆生一唱一记。

  吃了顿打,今日的覃勇德倒是乖上不少。

  当记到“卐字绣品”时,覃勇德挥袖的动作大了些,将陆生手旁的油灯撞得倾倒。

  陆生眼疾手快地扶住灯盏,温热的灯油顺着盏边流下,淌了他一手背。

  “诶哟,对不住了。”覃勇德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句。

  嘴上虽这么说,这人却依旧不动如山,没有半点要补救的样子。

  陆生放下手中的笔,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正欲擦手背,堪堪碰到一角,倏忽停下来。

  一尺见方的素帕,隐隐透着股皂香,想来姜离回去后有将它好好浆洗过。

  陆生眉头微皱,将手帕叠好,又塞回了怀中。

  勇德瞥了眼举止怪异的陆生,正欲阴阳两句,忽见对方扯过他的衣服下摆,在自个儿手背上荡了两下。

  覃勇德:“……”

  不是,这人有毛病吧?

  灯油将衣摆染得斑驳不堪,十分有碍观瞻,覃勇德被气笑出声,指着陆生的鼻子愤愤道:“你竟是这般睚眦必报?”

  陆生对此不置可否,执笔冲覃勇德扬起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覃勇德的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直把脸都憋青了,才悻悻地继续清点起贺礼来。

  待六箱珍宝尽数清点完毕,已过了午膳的时间,陆生垂着头,专注地一列列核对。

  见状,覃勇德直起腰杆,斜眼瞥着陆生,“我的活做完了,先去向干爹复命,你也别耽搁了,拾掇拾掇出去吧。”

  说罢,不等陆生给出反应,他便转身离去。

  多宝阁占地面积虽不大,却障碍重重,数座置物架林立,将视野挡了大半。

  等陆生抬起头,覃勇德已不见了踪影。

  待将册子及笔墨收拾好,陆生方站起身,绕过置物架,往外走去。

  空气里有淡淡的木香。

  陆生蓦地停了脚步。

  多宝阁平日里门窗紧闭,因此光线并不充足,可今日却不同,不远处的出口处,亮得很。

  怔了一瞬,陆生看清了那光线来自何处。

  是火光。

  想到覃勇德方才的嘴脸,陆生的心里明白了大概。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竟如此胆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