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衍垮着脸，托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的时候，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人群中间那个女生是他的房东，七姨。虽然叫姨，实际上年纪跟他差不多大，有个四岁的儿子，叫阿钊。
七姨在石景山有一栋楼收租，不称姨不足以体现这泼天的富贵。
七姨戴着渔夫帽，斜挎小包包，穿着小裙裙。见宋衍回来了，她拨开人群，把宋衍拉到角落，问：“你又弄什么东西了？其他租客举报你养蟒蛇。”
“……”
七姨虽然收租为生，但找了个班上，体验生活。她是王归以前出版社的财务，因为在枕头下放斧头辟邪，被王归嘲笑至今。也由此，她知道了王归的道士身份，窥得奇幻世界一小角。她本人也有道教信仰。
宋衍低声：“是蛇，他可以显形，应该没有用蛇身出去吧。”
疲惫至极，疲惫至极。
低头看见七姨那个露出眼白的质疑表情，以及七姨背后乌泱泱的人群，宋衍语气不太肯定地重复：“应该吧。”
七姨不留情面：“这么多租客呢，我得给个交代。这蛇你不能喂了，要么在大家面前叫人来把蛇拉走，要么你搬走。”
天，天老爷。
宋衍捂住心脏：“我让他以后别出去了。”
“阿衍啊，你不懂吗？”七姨叹气，“他们知道你这里有蛇，你的口头承诺，他们不会买账的。”
宋衍：“……”
“别让我为难，实在舍不得，扔我阿兄院儿里去。”七姨叫王归阿兄，宋衍认识七姨的时候，她就这么叫了。
宋衍思考了一下这样做的可行性。
他和王归虽然都是暴躁雷部孤寡老道长，但又略有不同。他是“你别来惹我大家就相安无事”型，王归是会在万圣节时增加地铁出行时长，“坐等有人吓唬人我给你一拳”型。
况且，沈离还那么讨厌巴屠戮，他挺担心巴屠戮一条蛇在南城小院的处境。
真的很难。放巴屠戮走吧，之前去a上天要蛇的自己像个笑话，况且不用点外卖和做清洁，的确可以让人变得开朗一些。不放巴屠戮走吧，那只有搬家了。
现在在京州租房好难，他还有坛要搬，也未必挑到风水合适的房子，不一定有靠谱的房东，和这么高的性价比啊啊啊！
“老七，就算搬，你也得给我时间找房子吧。”
七姨思索了一下，点头：“行吧，一星期，做个决定啊。”她过去劝返租客，围观人群指指点点，宋衍心累到极点。
铁门关上的一瞬间，纷纷扰扰被隔绝在身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巴屠戮。”宋衍十指屈曲，左右扭头，关节咔咔作响。“解释一下。”
巴屠戮蛇身长了快十米，扬起小半截的时候，看着是真吓人。此刻，坛房的门被圆圆的蛇脑袋顶开：“斯米马赛！宋哥，我晚上出去看月亮了……”
“……”宋衍双手叉腰，“你怎么就有这么多文艺细菌呢？”
巴屠戮委屈：“宋哥，我以前的生活一直是这样的……”
本来很想揍他一顿，老巴说出这话，宋衍忽然如鲠在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巴屠戮可以显人形，宋衍很难把他当做纯粹的邪祟。高维生命不会对低维生命共情，就像没有人会因为走路踩死蚂蚁而愧疚负罪。
人死了变鬼，鬼死了变人，妖魔精灵，魑魅魍魉，六道轮回中沉沉浮浮。宋衍像一个旁观者，冷漠地控制它们，送走它们，或者毁灭它们。
巴屠戮这话说得怪委屈，宋衍觉得自己伤害了一个人，而不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巴屠戮活得似乎比他更像个人。
宋衍的所学告诉他，人和人感受快乐的能力不一样，他就是没有办法产生那些让自己感受到快乐的神经递质。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人活着，是为了一些时刻，仅仅是一些时刻而已。大部分的苦难和少部分的光。
巴屠戮是条很会找光的蛇。
他仿佛是个瞎子。
“唉……”宋衍扔下包，电量耗尽一般滑躺到地板上。“我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你，巴屠戮。”
巴屠戮探探头，问：“宋哥，我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勤勤恳恳，辛辛苦苦，拼尽一切，一千年修来的东西，你生而为人就直接得到了，我还嫉妒你呢。”
“你，你好像怎么样都活得挺开心的。”宋衍用手臂遮住眼睛，“白天晒太阳，晚上看月亮，做饭还哼小曲，装一装不下去了就换个地方装，被我拘了就越狱，越狱不成功就委曲求全，淦……你好像真的很有道性，上善若水，前面是山你就绕过去，前面是地你就漫过去。”
巴屠戮：“那不然能怎么办，生活不就是这样吗？而且，你不开心吗？我要是你，我都开心死了……”
“……”
宋衍觉得最后那句话听着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宋衍：“不开心，这糟烂世界我不喜欢，我也没有喜欢的人，没有喜欢的事。念经、打架和抽烟，只是让我觉得活着还有事可做。”
巴屠戮半天没回应，宋衍又叹了口气，跟一条蛇说这些做什么呢。
自己真的是太寂寞了吧。
“算了，你来决定吧，我放你走，不过得让林业局的人来接走，后面的路你就自己想办法了。你不走的话，我去找新的房子，以后你不能出去遛弯了。”
宋衍的目光对向那吐舌的黑蛇。光线很暗，隐约中，宋衍从那蛇眼中看到惊讶。呵呵，确实，他自己也挺惊讶的。
“啊！宋哥！你！”巴屠戮腾一下起来，撞到天花板，又迅速扭成一团，“真的啊！那我还是选跟着你。”
“嗯？”宋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确定？不走？”
“拜托耶，在你的坛下修一天当我自己修百天，等你死了之后我……不是，宋哥，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呃，等你过了金桥之后，我一定好好给你供香。”
“……”宋衍撑起身，“fine，你果然还是条蛇。”
累，活着真累。
好想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蛇，饿了就出去吞一只兔子，饱了就晒太阳看月亮，卷不动了就摆烂，被别的动物吃掉，删号重来。
而他，还要出去找房子。
my life’s gettier.[1]
洗漱完，躺了之后看手机。
【老法师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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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老道长们，明天我开新车来接你们！库里南black badge，嘎嘎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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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不飞过来呢？」
【aaa沈哥御剑飞行考证中心】：
「咦？我好像听见有人在酸。」
「啊，不会吧不会吧，有人十年了还没摇到车牌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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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好记住现在自己高兴的模样。」
【aaa沈哥御剑飞行考证中心】：
「宋宋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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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别打了，这样是打不死人的。」
「……」
第二天，沈离起了个大早，从东城开到西城接宋衍，又往下到南城接王归。
后座上放了个盒子，沈离说是给他的。
宋衍拆开之后，发现是两个衣服袋子。一件是之前锤巴屠戮时，沈离承诺的蜀绣法衣。另一件是套手工西装。
宋衍问：“什么意思？”
两人的眼神在后视镜里打了个照面，沈离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说：“毕竟是一起去谈生意，我想着还是穿正式一点，没想到你居然自己买西装……这套呢，买都买了，要不你换这套吧。”
宋衍心里跑过一百只羊驼：“……”
宋衍在后座换了新西装，因为法衣量过尺寸，所以西装也做得很合身。黑色的classic suit，方肩窄驳领，像那么个商务人士。
挂逼三人组难得整整齐齐一身正装，贼拉风。
早上九点，旅行者大楼门口，宋衍站中间，他后退一步说：“呼，我不会说话，你俩走前面。”
沈离一把抓住宋衍的胳膊：“宋宋，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不，我断不了。”宋衍推掉沈离的手，瞄了一眼他们前台的logo，是个伞状的简笔画，下面是手写体的“voyager”。
这边的助理正好下来接人，跟沈离招招手：“沈总，您好！我接三位上去。”
沈离给宋衍和王归介绍：“常总的特助，李助理。”
宋衍成年以来，最抗拒的事，就是加入成年人的世界，比如这种场合。他更习惯被安排，做好别人交给他的事，不要社交，不要讨论。
李助带三人坐电梯，宋衍默默走最后，所以进了电梯反而成了最靠近门的那个。天呢，这该死的站位。
电梯直直到会议室那层。
宋衍意识到，待会儿走出去，他走前面会很尴尬，于是想往后缩。好巧不巧，到楼层了，电梯门缓缓打开，宋衍后退一步，踩到沈离的脚。
沈离把人往前推：“宋宋，你走反了，别紧张，我们是一个team。”沈离的母语是一口西南官话，这个m的重音十分有穿透力。
宋衍闭眼吸气：“……”
电梯门彻底打开，宋衍被推着出去，门口站了个男人。
目光从下往上，最后对上一双惊讶的眼睛。
“持盈，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