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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枝

  陈祁带着她没有目的的“逃亡”,终点是谁也没想到的庄园边际的森林前的一条鹅卵石小路,近在咫尺的围栏困住了他们,不高但宝珠翻不过去,她这一身华美裙子是漂亮也是累赘。

  到这里,宝珠的情绪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又恢复成之前的样子,还有心情调侃陈祁:“你就带我来这里啊?”

  昏暗的光打在他们的角落,她看到陈祁正紧盯着她:“这里是最远的地方。”

  是在范围内可到达的最远的地方,是家猫只能凝望的窗口,是狗绳绷直的最长长度,是笼中鸟的啄不断的铁丝,是金鱼撞击到的玻璃。

  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囚笼。

  宝珠看了眼被拦在外面的森林,之前从房间看过去总觉得黑漆漆一片很吓人,走近了才发现是能看见路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突然有一点理解了她父亲宝绪应的心情,跟广袤的森林比起来这个大庄园都显得那么狭小,连反抗和争取都要分成细碎的步骤,一步一步循序渐进,考虑的事也特别得多,但凡有利益的粘连就不能撕破脸皮。

  真的好累。

  他们两人疯跑了好长一段路,她还喘着气,停下来脚也有点疼。

  “我不行了。”宝珠踢了脚上的高跟鞋,光脚踩在了鹅卵石上。

  陈祁没有说什么,他俯身捡起了宝珠踢掉的高跟鞋,踩着她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后。

  “你这样跟着我,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朋友。”宝珠慢了下来,“就连这条石子路也突然有点像我和他以前经常走的那条。”

  “嗯。”陈祁问,“什么朋友?”

  “很重要的一个朋友,他就像只小狗一样,因为我请他吃了几次饭后他就黏上了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跟在我屁股后面,他总是穿得脏脏的,衣服破了也没人帮他补,印象里他还总是穿着一双大很多的女士拖鞋,鞋跟都磨破了也不知道换一双。”

  “这样脏兮兮的人缠着你,你不烦吗?不害怕吗?”

  “不烦,不害怕。”宝珠深吸了口气,“我其实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遭受着同学间的霸凌,因为我的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车祸去世了,那时候没有奶奶也没有爷爷,只有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外婆,她一个人养我长大供我上学很辛苦,找不到正式工作,只能去做来料加工,每天晚上都要穿珠子到很晚,她本来没有近视的,一双眼睛也因为做这个又是近视又是老花的,为了省钱,老花镜镜腿破了还要用胶布粘起来继续用。”

  “因为我没有爸爸妈妈,因为我有时会拣点空瓶子回家,所以有些人就开始说我是小乞丐,甚至还侮辱性地推搡我,把我的书包扔到垃圾桶里。”宝珠笑,看待过去种种,她说不上释然但也没有那么痛苦了,因为——“那个朋友帮我狠狠教训了那几个欺负我的人,看到讨厌的人在面前落荒而逃的感觉特别开心,就算他再脏那一刻也像个英雄一样。”

  “所以多亏了他,每天陪着我一起上下学,我才没有再遇到过校园霸凌。有他在身后的每一段路都让我觉得特别安全。”

  “那你……”陈祁迟疑了一秒还是问出了口,“怎么没去找他?”

  宝珠脚步停了,太过突然,陈祁大概也是没反应过来继续往前走了,于是她的后背就那么撞上了结实的胸膛,谁也没有退开,彼此安静且默契地保持着这一个姿势。

  直到陈祁抬手要搭上她的肩,她才猛地转过了身来,头抵着他的胸膛。

  静默的角落传来微弱的啜泣:“他不见了,我离开那天没找到他。”

  陈祁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想要摸摸她的头,手却不敢真实地触碰她:“或许,就算你不找他,他也会来找你的。”

  *

  十几年前的罗汉巷,一头一尾住了两个没爸也没妈的小孩子,女孩有外婆疼爱,日子虽然过得苦些也仍觉得幸福,男孩也和女孩一样住在外婆家,但他的外婆是个赌鬼,比起一个外孙更喜欢手里的麻将,从小到大外婆就没管过他,赢钱开心了就赏他几口好吃的,输了钱就总免不了要打他一顿。

  邻居们都说男孩是个小哑巴。

  挨再重的打也没听他没开口哭过,更没听说过他和谁讲过话。

  大家都那么说,男孩的外婆也信了。

  残疾的孩子养大也是浪费钱,于是一个疑似残疾的他就过得更凄惨了。

  饿肚子是常态,有时候饿疯了他还会跑出去和狗抢吃的。

  女孩和男孩相遇的那天是个雨天,男孩外婆沉迷在赌场一连好几天没回家,家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男孩吃完了,他饿得几乎要晕倒,躺在草丛里奄奄一息。

  忽然有狗叫声,男孩强撑起身体戒备地查看四周,淅淅沥沥的雨点砸在他单薄的衣服上,很快就全部湿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气味也并不好闻。

  他先看到了一条黄色土松正朝他跑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反正不是没有被狗咬过,最差的结果就是死掉,说不定对他来说还是一种解脱。

  认命准备迎接死亡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双黄色的雨鞋。

  有人踩过污泥的水坑,溅起急促的水花。

  一个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他:“你没事吧?”

  她撑了一把普通的蓝格子天堂伞,挡住了不断砸下来的雨滴,望向他的那双眼睛明亮又澄澈。

  他觉得像在做梦,狠狠地咬了她要摸过来的手一口,疼得小女孩蹙起了眉,眼底泛起了泪花。

  超级委屈地骂他:“你这人怎么咬人呢!”

  他在赌场蹲着等外婆的时候,看过电视里放的电视剧,里面有个救苦救难的漂亮仙女帮助了很多很多人,他那时幻想过会不会有一天仙女也来帮帮他,后来他等了很久,等到被外婆用竹条抽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也没有等到。

  但看到小女孩的那一瞬间,他觉得仙女确实来救他了。

  活下去的愿望战胜了死亡的意愿,他第一次开口说了话:“救救我。”

  再睁眼是在简陋昏暗的杂物间,身上没有了湿哒哒的黏人感觉,而是被换上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衣服,连身下的床也铺上了柔软的棉被。

  见他醒了,拄在一边犯困的女孩也清醒了,大咧咧地从怀里拿出了个捂了很久的大茶缸:“我外婆说你是饿晕了,给你煮了点肉沫粥备着,让你醒了就喝。”

  香味从掀开茶缸盖子那一瞬涌入他的鼻息,他连勺子也顾不上用,狼吞虎咽地喝完了粥,一点形象也没有,甚至还有点野性。

  “如果不是我外婆知道你是谁,我都要怀疑你是狗妖精变得了。”女孩好奇地看向他,“吃饱了吗?”

  他点点头,这是这段时间来他吃得最饱的一顿了。

  “那就自我介绍一下吧。”女孩礼貌地朝他伸手,“我叫宝珠。宝贝的宝,明珠的珠。”

  他胡乱地抹了一把吃得凌乱的嘴巴:“弃。陈弃。”

  “等等。”女孩子皱眉,往他身边坐了坐,从口袋翻出了一张纸,小心地擦拭过他的嘴巴。

  她睫毛很长,低低垂落像停了一只漂亮蝴蝶,认真又细致地帮他擦手:“你虽然看起来个子不高,可我听外婆说你还比大一点,这么大的人了要爱干净、讲卫生!”

  她举着纸巾教他:“下次,擦嘴要用纸巾。”

  “或者。”她又从口袋里翻出了一块叠得很整齐的方巾给他展示,边沿还绣了一串粉色的小花,“用手帕。”

  他不知道怎么表示只能摇头:“没有。”

  “你连手帕也没有啊。”女孩却读懂了他的意思,纠结地收起了手帕,“这个是外婆给我做的,不能送给你,但我家里应该还有别的,待会儿我可以找一块送给你。”

  他点头,又被女孩迫近:“这个时候应该说谢谢。”

  “谢谢。”

  女孩满意地笑了:“好了,我还没弄清楚你的名字怎么写的?是哪个字?”

  听到她问得那么认真,他掀开被子下了床,腿上还有点虚浮,没什么力气只能扒着床沿。

  女孩一下紧张起来:“你干嘛?”

  “这个字。”他在地上照猫画虎,写出来虽然笔画顺序是错的,也有点歪歪扭扭,但比起同龄人的字已经算是好看的了。

  “是丢弃的弃呀!”女孩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这样不太礼貌,“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没关系,大家都那么说。”就连他的外婆不也总喊他是弃婴,他习惯了。

  “小弃。”她很认真地计较,“不要因为其他人怎么说你就也那么想呀,外面还有很多人喊我小乞丐呢,可我不是乞丐呀,我有外婆我有家,可能你爸爸也只是还没找到你,不是不要你。”

  那间房子很昏暗,只有角落的墙上开了很小的一扇窗,太阳斜斜地照进来,浮起的灰尘就在那道光下来回飘动。

  “不下雨了耶!”她兴奋地去抓那缕光,笑起来的样子特别明媚。

  如同虫的趋光性,他也想靠近她。